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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一层一层地堆满了人,形成另一堵堤岸,中间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哪里找得着她立脚的地方!但她还是尝试了一下,朝里挤了挤,踮起脚跟望了望,看到的还是别人的后脑勺。她既怕挤掉了鞋子,又怕挤坏了裙子,悻悻地退出来,往人少的地方站着发愁。
球球,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她听到这声招呼,眼睛搜寻半天,才看见林海洋在通往码头的拐角喊她。一张黑脸笑得很灿烂,把他那身灰色衬衣都映暗淡了。
球球脸蓦地红了。她见过林海洋的裸体,林海洋摸过她的乳房之后,她第一次和林海洋这么面对面。她匆匆笑了一下,点点头,以为林海洋打个招呼就走,谁知道他走过来了。她以为林海洋只是和她随便寒暄,谁知他问她看不看龙舟,坐机帆船看,跟着龙舟跑的!她一下子愣住了,本能地问道,罗婷呢?林海洋显然没料到她会先问问题,但显然这样的问题难不倒林海洋。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吃完饭她就回家了,家里有事。球球“哦”了一声,还想问点什么,但觉得不妥,便咽了下去。
坐不坐林海洋的船?球球犹豫不决。先前,她发愁,人山人海,她居然没有一个看龙舟的伙伴,就盼着有一个熟人,随便说说话也好。所以听到有人叫“球球”时,她的心就像被人撞了一下,一阵兴奋。
可是这个人偏偏是林海洋。
发什么呆呢,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在这儿挤着,什么也看不到!林海洋催促。岂止是催促,他只差没扯起球球便跑了。这时又听到一阵猛烈的鼓声,接着是冲天一声铳枪,人们欢呼喊叫起来,岸边的人不安涌动,纷纷踮起脚后跟,小孩子从大人的腋下,甚至胯下钻了过去。
球球毕竟还是个孩子,那点犹豫被一声铳枪打跑了。
两个人上了机帆船,有腿利索的跟着蹿了上来,被林海洋一顿喝斥,赶下了船,和岸边其他人一道,无比羡慕地张望。这时球球就有些骄傲,有些得意了。林海洋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说,怎么样,今天我这个船长,只拉你一位乘客,并且免费乘坐。船嘭嘭嘭嘭地往后退动,然后调转了船头,向着胭脂河最热闹的地带驶去。船穿过断桥,密密麻麻的人,像蒿草一般,生长在码头两边,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机帆船上,直到只能看见船屁股后面的大股大股的浪卷。真神气啊,镇里惟一的一艘机帆船,只有她一个人坐,并且,她将坐着它,跟在龙舟后面,完整地看这场龙舟比赛了。球球激动的想。但是,毕竟和林海洋不算很熟,所以还是拼命抑制兴奋,笑容却不能遮藏,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整张脸都红扑扑的。
球球坐在船舱顶上,只觉四面来风。回过头能看见驾驶室的玻璃窗,林海洋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很悠闲。机帆船划开水面前进,也算乘风破浪,只机帆船发动机的噪声很大,林海洋要想和球球说话,就得扯着嗓门,风一吹,岸边的人都听能得到。后来林海洋把球球喊进驾驶室,不断地和她说笑,与其说逗球球开心,还不如说是拼命表现自己。球球一门心思要看龙舟,也不知林海洋哪来那么大兴致,不断地向外面张望,过一会,又坐到船舱顶上去了。
船顶视线开阔,十来只浮在水面上的龙舟,全在眼前。机帆船不敢靠得太近,怕影响赛船。但球球已经看清了那些船只。船只狭长,船舷描绘了朱红的线条,有个别花了心思的,船头还做成龙头样,船身画满了鳞状的花纹,每只船上都齐整地坐满了桡手,头缠红布,腰上也系着红巾,那擂鼓的,头上红巾迎风飘扬,很壮士气和声威。一声铳响,船像一支支羽箭,在平静无波的胭脂河里滑梭如飞。
胭脂河不过一里多宽,两岸黑压压的人,大声呐喊助兴,球球看得如痴如醉,满心欢喜。
这一看就看了五六里地。彼时天已黄昏,龙舟赛完了,河面静了,岸边的人也已陆续散去。球球便着急回店,她还要赶磨明天的米粉,这件事是丝毫马虎不得的。但船行至半路,忽然抛锚,死了火,停在胭脂河心进退不得。那林海洋东摸摸,西摸摸,就是摸不出毛病。这个修船一向利索的家伙,面对机器故障变得一筹莫展。
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啊,怕是只能在这里过一晚上,等天亮有船行过的时候,再找人帮忙了!林海洋下了一个结论,满脸无奈。
天啊,我只有跳下河,游过去,再从堤上走回去了!球球边说边开始脱鞋。球球是溪水里泡大的,多年前就学会了游泳。但是,从船上到岸边这段距离,球球并不是很有把握。
哎,先别跳,别跳,我再检查检查。林海洋在底舱里吸了半支烟,很不情愿地摸了一阵,很快,球球便听见发动机嘭嘭嘭地响了起来。
船开到码头,天已经黑了,断桥上人影绰绰。
龙舟好像早完了嘛!两人刚下船,就看见码头的阶梯上坐着罗婷。当球球和林海洋开船出去后,罗婷立即收到了这个消息,然后一直坐在这里,等他们回来。没想到,是这么晚。
球球做了亏心事似的,脸刷地红了,好在晚上看不见。但是她的心咚咚直跳,她自己听起来擂鼓一样大声,心想那罗婷十有八九也听到了。
猪日的,船抛锚了,好在我技术好呢!林海洋很自然地骂了一句,并伸手揽罗婷的腰,罗婷飞快地闪开了。球球只觉得罗婷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她,瞪了林海洋。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咬着嘴唇,埋下头匆匆地走了。
回到店里,关于乘机帆船看龙舟的自豪与快乐,被罗婷那狠狠地一瞪,全没了,并且让球球觉得整个龙舟赛事,索然无味。她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林海洋看龙舟,看就看吧,为什么不早些回来,那样,就不会碰到罗婷了。本来也可以早些的,就是那该死的船,偏偏还会死火,差点还要在船上呆一晚。那林海洋也真是奇怪,修半天修不好,她一说要跳河,他半支烟的功夫就把机子发动了。这么多原因凑到一块,有了这样一个结果。罗婷肯定讨厌我了,她不会再理我了,说不定,连罗中国他们,也不会把我当朋友了。球球一边磨米粉,一边思前想后,脑子里乱七八糟。磨着磨着,她有点手软,想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哟坐在河边县长在唱歌,像唱一支摇篮曲。县长的歌声,是端午节的余韵,正在袅袅地飘渺远去。端午节就这么结束了,这一天,就这么完结了。但是明天,明天还会再来,还会再来,还会碰到罗婷,她还会拿眼睛狠狠地瞪我。我真后悔啊,真后悔。球球呆在磨盘边,恨不能重新来过,她一定干干脆脆地拒绝坐林海洋的机帆船。
这时县长的歌声因为咳嗽中断了。县长咳得悠然,嗓子里卡着一块痰,使她的咳嗽听起来很混浊。县长咳起来,球球就很难受,好像那块痰卡在她自己的嗓子里。球球不由自主地吞咽,清嗓子。要命的是,县长自己并不急于要将痰咳出来,而是让那块痰在嗓子里忽上忽下,咕噜咕噜,她似乎找到了其中的乐趣。球球觉得喉咙痒得难受,便用手指头掐住它,狠狠地捏了几下。县长并不知情,仍是咳,嗓子里的痰被她越玩越活,似乎就要破门而出了。球球有点冒火了。于是她出了门,走到县长身边,她气冲冲地想对她大声叫嚷。但是,县长朝她笑了。县长笑了,牙齿洁白。县长像个孩子那样,朝她友好地笑了。这一次,县长笑得一点都不像个癫子。球球心里一热,立即原谅了县长和县长嗓子里的痰。县长她好孤单啊,她要是不孤单,怎么会一个人玩痰呢?那么脏。我也孤单啊,要是有人陪我,我怎么会和那个林海洋去看龙舟!罗婷又怎么会那样狠狠地瞪我?
县长,今天你吃粽子了吧?吃粉蒸肉了吗?球球在县长身边坐下。但是,她立刻又站起来,回店里取了两个粽子。
你肯定没吃,就算吃了,也没有老板娘做的好。借着微光,球球把粽子剥开,递给县长。县长却连没剥开的那个也一并夺了过去,张嘴就咬,把粽叶嚼得沙沙响,球球听得牙齿发酸,不由霍霍地磨起来。县长吃东西,总是风卷残云,好像任何时刻,她都是饿得发慌。
县长,你慢点吃,我不会跟你抢,你傻呀,我要是抢你的,就不会拿给你吃了!球球给县长讲大道理。县长不说话,吃完了就啃手指头,啃完手指头开始发愣,好像她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干。夏天,县长比冬天干净。有人看见县长经常到胭脂河边洗脚,把河面当镜子照,有时还会摸一下那两条猪屎辫,但是县长从不洗脸。球球和县长大约两拳头的距离,她已经感觉县长的气息,县长身上的柔软,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就像有时候,老板娘的大胸无意中碰到她,她都会觉得一阵温馨。于是,球球朝天张大鼻孔,深深地嗅着空气里的味道。白天那些沸腾的气味,有的沉寂了,有的还在,和夜里升腾起另一些气味混合,但是都是那么浅淡,她必须屏住呼吸,才能一一辨别出来。她首先闻到了梧桐树叶的味道,叶子里吸进白粒丸店的蒸汽,粉蒸肉,和粽子的香味,到夜晚,它们生长,慢慢地把这些气味释放出来,每片叶子都是一片肺叶,她听见了滋长的声音,像蚕吞食桑叶。然后她嗅到了污浊头发的气味,她知道那是理发店里飘出来的,但是若有若无,她一松劲,那气味就跑了。她不喜欢闻,它们消失得正是时候,因为她碰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这种气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她好不容易捕捉到了,那气味,却不过是菜市场腐烂菜叶的味道。她不灰心,她的心被那一丝撞入鼻孔的气味,弄得狂蹦。腐烂菜叶的气味太浓,所以抢盖了它。她开始旋转她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啊!球球睁开眼睛喊了出来,是花母猪身上的味道!球球的喊声把县长吓了一跳,她把身体缩成一团,好像准备承受球球的乱拳攻击。
花母猪的味道奶水味猪食槽小猪崽们啊,我太熟悉了!但是,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呢?球球沉醉了,激动了,她依旧闭上眼,张大鼻孔,脑袋缓慢地转动,鼻翼快速地耸动。忽然,她停下来,鼻子朝前慢慢地探过去,探过去,当鼻子触碰到某种物质,她再次睁开眼睛。她鼻尖下是一团乱草一样的头发,头发的主人——县长,正缩成一团。她怔住了。她几乎要哭喊起来。没错,一点也没错,花母猪的味道,正是从县长身上散发出来。她又求证般缓慢地嗅了一遍,再陶醉地细心地嗅了一遍,彻底呆住了。
见球球没有什么动作,县长不再恐惧,她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按她自己喜欢的姿势摆放自己的手脚。随着她身体的舒展,她身上释放的花母猪的气味更加清晰,并且渐渐的淹没了其它的气味。现在,整个街道,整个小镇,整个世界里,都是花母猪的味道,它的乳房,它的奶水,它身上的淤泥,污垢,风干的眼屎,眼泪,鼻涕,粪便,它嚼碎的稻草渣,它鼻孔里特殊气味的呼吸,它耳朵扑扇出来的凉风,它蹄缝里受伤的血污,它眼睛里慈爱的痴呆,天,这一切的一切味道,竟然都从这个癫子身上散发出来了。球球在心里喊。县长她像一堆石灰,被浇了一盆水,一瞬间,腾升的热气里就包含了这些数不清的气味,球球的鼻子将这些气味一一分解出来了。好遥远啊,好遥远,从那么遥远的时候跑回来,要走多久?花母猪,花母猪,我今天很孤单,很孤单啊,你知道,你肯定知道,这里不好玩。球球嘴里念着,语无伦次,念着念着,她真的哭了起来。呜不好玩啊,我只是坐林海洋的机帆船看龙舟啊,那罗婷就那么厌恶地看我,她是不会再理我了。店子里也有人捣乱,他们欺负我,他们为什么欺负我啊,老板娘还怀疑我给她惹了麻烦。那几个人好凶啊,砸碎了碗,拍了桌子,硬说白粒丸里有沙子。呜妈妈,妈妈,我要回家呜呜妈妈球球越哭越伤心,眼泪哗哗地涌。她喊妈妈,但是她的脑海里没有肥硕母亲的影子,她喊的“妈妈”只是像家那么温馨的一个概念。
这时,球球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慢慢地拍打。那只手开始有些胆怯,有些犹疑,拍了几下后才慢慢地加重了力量,并且保持很匀称的速度,平和地拍了起来。
球球停止哭泣,她看见了,是县长,县长的手,县长的手轻轻地拍在她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