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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也不可能拿根索子将你捆起来带走。只是他没拿你的条,没得你的话,怎么圈地拆迁,怎么平土打桩?开发商赚了钱,当然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除非他弱智,而弱智儿做开发商的,世上还真少见。这且不论,论也是论不清白的。只说路桥扩宽了,街道打通了,楼房砌高了,自然便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叫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级领导下来检查视察,一目了然,也就有充分理由提拔重用你。”董主席附和道:“所以百姓说领导热衷搞城市建设,又是硬化,又是绿化,又是灯化,目的其实还是大化。大化什么?大化自己,让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城市建设有这样的好处,谁还傻乎乎弄钱投到农村去?农村地广人稀,这建设那投入搞得再多,也不起眼,上级领导又难得下去一回,怎么体现自己的政绩,从而有效大化自己呢?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经济持续二十多年的高增长,城市比欧美壮观气派,农村却跟非洲一样贫穷落后的原因之所在了。”
几个人说着话,不觉出了街口,来到楚河边上。冯国富记得过去沿河是些民居,现在改成了步行街,在街上休闲散步的人还不少。陈静如说:“你们刚才大讥城市建设,睁眼看看,没有城市建设,这些居民到哪里休闲散步去?”冯国富笑道:“事物当然总有其二重性,对百姓真没一点好处的事,那又怎么搞得起来呢?”
在步行街上走了一阵,不觉来到楚河公园门口。只见公园里面灯光闪烁,如同白昼一般。陈静如说:“咱们也进去瞧瞧?”董主席闻言,说声我去购票,早已奔向购票窗口。其他三个只好跟过去。等票的时候,冯国富不觉想起杨家山来。都说是这公园里杨家山主持栽下的柳树被人砍去,另种了桃树,他气愤不过,最后才中风倒下的,今晚倒要进去看看那桃树长得怎么样了。
不料董主席趴到购票窗口,刚掏出钱来,窗板就啪一声从里面关上了,随后有人出来解释说,快关园了,正在清场,只让出,不让进了。几个人只好作罢,回头朝街口方向走去。很快走过步行街,前边一个工艺品商店,冯国富想进去看看,董主席和申达成只得随后跟上。快进店门,冯国富才意识到没见了陈静如,叫两位先进去,自己踱回去找人。原来陈静如还没走过街口,正站在街边的杂货摊子前,手里拿了个木鱼把玩着。冯国富耳边仿佛又响起常悟禅师敲击木鱼的声音,上去怂恿陈静如买下一个。
离开摊子,要过街口时,忽见右侧一家大酒楼,楼上楼下临街的窗户吊满红亮的大灯笼。楼前宽大的招牌上写着红满阁三字,倒也名符其实。估计刚才一心只顾跟董主席说话去了,也就视而不见,没有入眼。又见楼前坪里停了不少高级小车,看来主人还真会拉动公款消费。楚宁经济并不发达,私家车该不会太多。偏偏经济不发达的地方,公款消费格外发达。经济不发达,私人袋子里不会有太多余钱,只好千方百计钻公家的空子,放开手脚大搞公款消费。其实不只楚宁,整个楚南都是这个样子,公款消费之风越刮越凶猛。老百姓背后说公家人,一支烟一桶油,屁股下面一座楼。心思都在吃喝玩乐上面,哪有兴趣搞地方经济?税收也就不容易上去。到张柏松主管市政府财税工作时,他出了个主意,又征得市人大同意,起征地方消费调节资金,每年都能收上不少钱来,政府入不敷出的状况多少有些改观。税收征收难,消费调节资金却好收,这大概也是国情吧。至于这消费调节资金到底是收的谁的钱,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冯国富这么随想着,两人就要走过去了。却一眼瞧见车阵里有一部蓝鸟,像是周英杰的车。又想周英杰都上矿山去了,不可能没带车走,何况他又说过,这两天只能呆在矿山上,今天是绝对下不来的。想想也是,除了他周英杰,谁不可坐蓝鸟?冯国富也就不怎么在意,继续朝前走去。已走出去丈多远了,忍不住又掉头瞥了一眼,只见蓝鸟车牌尾数带着八字,那不是周英杰的车,又是谁的车?
可巧酒楼门口出来一伙人,周英杰就在里面,正躬身拥着一位矮胖男人,从台阶上迈下来。高书记和夏县长也在场,旁边还候着党群副书记。不是说省煤矿安全巡查组就要到县里来了,矿山上又出了事,县里领导都在山上么?怎么都出现在了酒楼门口?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矮胖男人是省里来的领导了。不想冯国富再睁眼细瞧,哪是什么省里领导,明明是市委组织部的严守一。
冯国富跟严守一共事多年,知道他这人的德性,官不大架子大,喜欢耍点小派头。冯国富坐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的时候,严守一没法得势,只能去干部监督科做科长。直到冯国富离开组织部之后,他才如愿以偿,做上过去呆过的干部二科科长。二科负责县区领导干部的摸底考核和报批工作,说不定严守一这次就是下来考察谁的,自然神气十足。只是安全无小事,县里的主要领导竟然丢下矿山不管不顾,都跑来奉陪市委组织部一个不大的科长,这好像又不太符合情理似的。
冯国富不想让周英杰他们看见自己,追上陈静如,溜之大吉。来到那家工艺品商店前,董主席和申达成早已出店,正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了两位,申达成说:“我还以为你俩迷了路,找不到我们了。”董主席说:“还不至于吧,楚宁又不是什么大地方。”
冯国富再没兴趣去看工艺品了,让董主席带路,往宾馆方向走去。快到宾馆门口时,冯主席拦住董主席,说:“时间已经不早,你就别进去了。”董主席只好站住,说:“那我就服从领导安排了。估计周部长今天是赶不回县城的,明天我再来陪领导。”
回到宾馆,走进总统套间,陈静如就笑望着冯国富,说:“你身为市政协副主席,不大不小也算个副师,你下来几天了,除周英杰和田主席,再没见其他县领导露面。严守一什么角色?无非一介小小科长,论级别比你低了好几个层次,不想他小子一到楚宁,书记县长和其他重量级领导都现了身,周英杰也扔下你,飞快地跑到他那里去了。”
冯国富正有些不自在,红满阁楼前那一幕钢印样砸在脑袋里,没法抹去。可经陈静如这么一说,冯国富倒大度起来,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说道:“级别高不等于权力大嘛,严守一手握实权,又是银副部长他们的人,县里领导不高看他几眼,他回去搞点小动作,够你受的。现在的人就认一个权字,只要管着帽子或票子,你级别再低,到了下面,人家都会视你为亲妈亲爹,小心供着奉着。要么官场中人怎么会说,有奶便是娘,有权才是爹?”
正说着,有人在外敲门。开门一瞧,竟是前天晚上一起打过牌的袁副主席。冯国富将袁副主席请进屋,让到沙发上坐了,陈静如也忙倒上茶水。原来袁副主席刚处理完会务,又到别的房间看过客人,想起一整天没打冯国富夫妇的招呼,特意过来看望一下。
冯国富深表感谢,用不经意的口气说道:“县几大家领导都在陪省里来的领导,你要忙会议,看来顾不上那边了。”袁副主席摇头道:“省里好像没来领导吧?来的是市委组织部的人,住在一家新开业的私人宾馆里,县里主要领导都去了那里。”冯国富说:“既然是市委组织部的人来了,你怎么不去陪陪?”袁副主席说:“我一个政协副主席,懒得去凑他们的热闹。”冯国富笑道:“机会难得啊,人家都围了过去,你独自躲在一边,今后怎么进步呀。”袁主席也笑道:“明年换届我就要回家抱孙子了,还能进步到哪里去?”冯国富说:“袁主席倒是个实在人。”袁副主席借题发挥道:“实在人吃不开哟。”
听话听音,袁副主席看来也是官场失意人。这种人往往爱讲真话,假话已不太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冯国富又随便说道:“我还听说省里的安全巡查组就要下来了,矿山上好像又出了点事故,这回县里得应付一阵子的了。”袁副主席说:“我怎么没听说矿山上出事呢?一定是冯主席听岔了。咱们县里煤矿并不多,有几个也离县城两百多里,就是死伤几个人,拿点钱将家属的嘴巴一堵,神不知鬼不觉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根本波及不到县城里来,更难得闹到上面去,县里领导才不会那么在乎,辛辛苦苦往矿山上跑呢。至于上面的检查,又有几次不是走的过场?只要事情没被曝光,稍微捂捂就过去了。”冯国富说:“你是说这几天县里领导并没在山上?”袁主席说:“什么山上?说在桌上还差不多,不是酒桌就是牌桌,或是茶桌。”
袁副主席走后,陈静如说:“听到没有?你到县里来了几天,周英杰就在你面前说了几天的假话,将你当小孩哄。”冯国富心里虽有不平衡,却还是替周英杰开脱,说:“周英杰这么做,完全可以理解嘛。他身为县里的组织部长,市委组织部管县区干部的科长来了,他不出面怎么行?他也是为了尊重你,才找了这么个借口,没道出严守一。他真要直言告诉你,严守一来了,只好把你撂给董主席,他得去照顾严守一,你的面子往哪里搁?”
陈静如笑了,说:“你倒是想得开,看来今天没白往波月庵跑这一趟。”冯国富笑道:“你别表扬我,我还没这么有悟性。”
偏偏周英杰这时给冯国富打来电话,问他今天玩得怎么样。冯国富说:“挺好的,常悟禅师很有风范。”周英杰说:“禅师让您抽到了什么好签?”冯国富说:“签不怎么好,是个中中签,可禅师现写的签辞很有意思,让我大长了见识。”周英杰说:“我就知道冯主席会喜欢禅师的签辞。禅师不同凡响,学养很深厚的。”
说了几句禅师,周英杰说:“我现在还在矿山上,估计要到明天下午才回得来。明天只好继续由董主席代表我陪您和陈姐了。”冯国富便知道严守一要到明天下午才离开楚宁了,说:“你忙你的吧,我们跟董主席挺谈得来的。”
为照顾冯国富的面子,周英杰真是煞费苦心。要说冯国富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设身处地替周英杰想想,他确实也只能这么做。倒是冯国富内疚起来,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到楚宁来,让周英杰这么勉为其难。人家明明知道你手中无权,不可能给他带来什么实际的东西,却还要绕着弯子敷衍你,客客气气应付你,于他也许是一种美德,对你来说,不是施舍又是什么呢?
冯国富意识到继续赖在楚宁,实在已没有多少意思,决定明天清早就赶回去。把这个打算跟陈静如一说,她也非常赞成,说:“你总算觉醒过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夫妇俩就起了床,陈静如清理东西,冯国富打申达成房间电话,将他叫起来。听说就要动身回楚南,申达成很不情愿,说:“周部长不是给董主席打过招呼,今天还有安排吗?”
本来司机跟领导出门,一切得听领导的,领导何去何从,完全用不着请示司机,申明理由。可冯国富还是编了借口道:“昨晚市常委值班室来电话,说今上午九点市中心学习小组集体学习,几大家领导都得参加。”
陈静如很快把东西清理好,又稍事洗漱,两人就出了门。到楼下大厅等了一阵,还没见申达成下来,冯国富只好回身上楼去叫他。在门上敲了几下,申达成才来开了门,脸上阴着,嘴里嘀咕道:“说好今天还有活动的,突然变卦,董主席找不着我们,肯定急得什么似的。还有周部长,人家那么热情,走时也不照个面,辞个行,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嘛。”
这个道理也太浅显了,冯国富身为领导,还用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司机来开导?冯国富知道申达成肚子里的那点小九九,无非惦记着那些还没有到手的好处。申达成跟领导跑得多,清楚下面的会议都有礼品,而且价格不菲。他们又是周英杰亲自请来的,没来时他左邀请,右催促,临走自然不会亏待你,一个像样的红包绝对会打发的。申达成本来就是冲着这些好处来的,现在不声不响地走掉,该拿的没拿到,这趟楚宁岂不是白跑了?
冯国富当然犯不着点破申达成,也没必要做别的解释,只冷冷道:“你如果要留下来,我也不好勉强你,去楚南的公共汽车多的是,我用不着担心得走路回去。”扔下这句话,便转身下楼,真和陈静如提着行李,从容迈出大厅,往大门口走去。
冯国富的话听去平淡,份量却已够重的了。申达成迫不得已,只好赶紧行动,下楼到坪里开了车追过去。冯国富却不理睬他,继续目视前方,只顾走自己的。申达成提了车速,将车横到前面,下车提过陈静如手里的行李,塞进尾箱,又开了车门,把他们请上车。
出了这么个小插曲,一路上车里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倒是申达成大度起来,主动找话跟冯国富搭讪。冯国富其实并没真生气,如果真跟一个司机生气,那也就显得你小肚鸡肠了。只是冯国富太了解单位的司机了,有时你不耍点态度,把话说得重一点,这些当司机的还真容易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好像没有他们,不仅小车轮子转不起来,连地球都很有可能停止转动似的。
现在见申达成转变了态度,冯国富心想这小子还算是个明白人,知道他一个小小司机,跟领导闹,究竟没他什么好处。也就不好过于冷淡他,问道:“刀郎的带子还在车上吧?放一本听听。”申达成说:“刀郎的带子肯定是要备着在车上的。”啪啦一声,将一盘带子插进车头的音响里。
刀郎的声音很快在车里荡漾起来。这声音低沉浑厚,与众不同,容易让人往心里去。这回是支老曲子送战友,被刀郎一唱,又是另一番韵味:“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铊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听得冯国富笑起来,说:“要踏征程,最好不要战友来送,不然今天我们也得默默无语两眼泪了。”申达成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才不那么容易动感情呢。”冯国富说:“不动感情,又哪来的两样情?”心下暗想以往下县,县里领导至少得送至县界边上,然后下车握手,依依挥别,弄得难分难舍,哪像今天落荒而逃,仿佛在县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似的,这才真可谓一样分别两样情啊。
不觉走了一个把小时,到得一个小镇上,见路边有家米粉店,三人下去吃早餐。刚好董主席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冯主席你们怎么走啦?我正在到处找你们吃早餐哩。”冯国富道过歉,把上午市委中心小组召集学习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董主席说:“一定是我昨天没陪好,你们不满意了。周部长要狠狠批评我了。”冯国富说:“昨天有你陪同,我们玩得特别开心,昨晚我已如实告诉了英杰。”
米粉很快端上来,周英杰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冯国富又拿刚才的理由给他做解释。周英杰一个劲地抱歉:“真对不起老领导,不巧这几天矿山出事,害得我没能全程陪同您和陈姐。又让老领导空着手回去,这可是我不可原谅的重大失误。都怪我考虑不周,只好下次补礼了。”冯国富说:“要你补什么礼?在楚宁,你的礼数已够周到的了。”
放下碗,重新上路。进城后,申达成问冯国富,是不是直接去市委。冯国富故意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先送我们回家吧。都快十点了,反正赶过去也是迟到,干脆请一上午假,下午再去学习。”
不一会儿,车子进了水电局。冯国富夫妇没来得及下车,申达成就先钻了出去,打开小车尾箱,将行李拿了出来。冯国富过去要接行李,申达成不让,两手不空地提着,径直往楼道口走去。冯国富不免纳闷,坐了申达成大半年车了,也就最初两个月,他偶尔给你提过几回东西。后来便再没这样的积极性了,你下车还没站稳,他就舞着方向盘,让车子划上一个大圈,飙出水电局大门,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不想今天早上才怄了气,现在便主动帮你提行李上楼,倒让冯国富感到诧异了。
进屋放下行李后,冯国富要申达成坐会儿再走,陈静如忙拿了烟,又去倒纯净水。申达成将烟夹到耳后,接过水喝一口,说:“我就不陪领导了。”将早就捏在手上的一样东西递给冯国富,说:“这个就交给领导了。”
原来是刚才还插在方向盘下面的那枚车钥匙。
冯国富望着申达成,一时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申达成笑笑道:“下楚宁前,我就找过刘秘书长,申请休年休假。只因冯主席要去楚宁,刘秘书长叫我先出差,回来再休假,我只好服从领导安排。现在出差任务完成,刘秘书长再不会拦我了。车是单位的,我休年休假,总不好还占着车子,让冯主席没车可坐,所以把车钥匙放您这里。”
也不等冯国富表态,申达成便转身出门,咚咚咚下了楼。
这家伙终于跟你叫板了,而且叫得还算高明。
原来路上的大度和刚才的殷勤,姓申的都是故意装样子给你看的。冯国富无奈地摇摇头,一抬手,将车钥匙往桌上扔过去。也许是用力过大了点,车钥匙溜过桌面,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陈静如过去拣起车钥匙,说:“小申还挺有个性嘛,这次下县没捞到什么油水,就跟你罢起工来了。”冯国富笑道:“其实他早就有了去意的。不久前就闹过一次,我已经领教过了。我虽然不大不小是市四大家领导,可这次楚宁之行,县里的主要领导自始至终都没出场,周英杰陪了一天,也找个借口躲得不见踪影,想想我如果多少还有些份量,县里人敢这么对待我吗?单位司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我大势已去,再这么跟我跑下去,已没有多少意思,才坚定了离去的决心。”
陈静如将车钥匙放进矮柜抽屉里,一边说:“这么说来,再让他给你开车,也闹心。大不了自己走路上下班,顺便锻炼锻炼腿脚。人老从腿始,多走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尤其是你这个年纪的人,每天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就是坐在车上,再好的身体都会坐垮。”
冯国富哼一声,说:“落到这个地步,也只能这么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