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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举止,甚至种种失态与丑态。须知,将军们相互挤成一堆时,就不像在下级面前那么“注意影响”了,失去士兵们的将军挤做一堆时,自己们反倒成了兵堆儿。他们无权一身轻,言行放肆无忌。几个小兵在他们眼前,简直就跟没他们人似的,但小兵仍把他们当将军看,仍然如同看天上星辰,每发现一点动静都惊讶,都劈进自个心底,转化成人生营养的一部分。季墨阳以其过人的聪慧,汲取得则更多些。他扎在那异境里饱受磨砺,日里夜里,骇人的隐秘刺痛着他知觉。在武夷山清冷的月光下,每一班夜岗他都在反刍白天的事。痛楚消除后,他整个人的质量就大大强化了。他早已不是平凡的兵了,他早已偷偷地超越了兵。他对我们这支军队的某些内里,看得比谁都多,他没有崩溃,算他命大。
当时,连季墨阳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段生活的价值。正由于他无意识,正由于他天性未泯,才拥有后来产生的价值。假如他当时就意识到的话,那他当时就要么毁掉,要么变质。
23
刘亦冰看待簇拥她身边的男子们,一般只把他们看做是军队干部,很少当个男人看,他们大部分都彼此重复着。从军人仪表到性格素质,从当官欲望到为官的方式都属于一个类型。她也不能说这个类型不可爱,只是她对这个类型太熟悉了。她还拥有这个类型中最了不起的典范——父亲刘达!她依偎在父亲身边,往外瞧他们,竟是一个个递减下去,一个不如一个。她天然地觉得,父亲是他们所有人堆积出来的人尖儿。所以呀,那些干部挨到她身边还没等开口,她先就觉得他们连怎么接近她都不会。待到他们怯怯地、表达出颠三倒四的爱意时,她就有要砍人家一刀的欲望,将他们身上那多余的枝枝蔓蔓砍掉再说,让他们重新长出个人来!
刘亦冰年龄渐大,仍无确定的恋人。这使她成为大院青年干部口中一个烫嘴的话题。
刘亦冰身边的姑娘们差不多都有男朋友了,她把她们的男友也一个个审阅过,自信:要找就得找个比他们更好的。她隐隐觉得那位配得上她的男子,此刻也正孤独地缩在人海里。她和他,只缺相遇。
刘亦冰有一位令她讨厌的好朋友,名叫曲莎,小名莎莎。刘亦冰几次想摆脱她,就是摆脱不掉。莎莎在,就热闹;莎莎多在一会,那个热闹肯定涨成个烦躁。因此,刘亦冰寂寞时,莎莎是朋友,呆久了她犯馊冒泡,就叫刘亦冰生厌。刘亦冰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块脾气就刚好够是个朋友。此外,莎莎哎,身体上半截蛮漂亮,下半截就差点,主要是腿短,不敢穿裙子。假如她上半截也跟下半截一样差劲的话,她也就没那么多敏感了。偏偏莎莎从腰部开始——竟是越往上越好!到了脖子、口唇、鼻梁一带,精彩纷呈。到了一双眉眼那儿,简直就是嵌了个惊叹。大眼睛灵灵动动的,眼波儿宛如直起来的浪头,一眨就扑过来了,一眨又缩回去了。莎莎生气时最美,只要稍微那么一瞪,那眼就比她整个人还大。看着爱死人。因此,莎莎有时不生气也装生气,学那孔雀开屏的精神。这么有味道的姑娘却不敢穿裙子,不由人不可惜。她下半截老是一条军裤或紧身便裤,初瞧上去挺费解,须多瞧她一会才全面。莎莎的美是由低处往高处堆上去的,就看你注视她身体哪一块了。莎莎是一根倒过来的甘蔗,越往上越甜。刘亦冰替她着想:莎莎也真是的,砍去一块就刚好够是个美人儿。
由于腿短,莎莎的美貌便有点立足不稳。她极重视高跟鞋的款式,最好是:后跟看上去不高其实又挺高的。再一诀窍,她把上半身的服装以及下半截的裙子做短点,衣着的格局一小,腿也就显得长了。不过这些都是外在的功夫,内在的:莎莎走路善于提髋,后臀一摆一摆,转身时,稍微用脚一踮,整个人便一半上升、一半旋转地回过来了,同时,韵味也出来了,高度也出来了。莎莎提髋摆臀绝不像服装模特那么夸张,完全是莎莎自己对体型美的创造。服装模特儿的美,很大程度是为了表现身上那套时装。莎莎的美,则更加强调了衣裳所包不住的女性人体的韵致,往俗了说,干脆是递过来一连串性感。所以呀,由于腿短,又由于不甘心腿短,莎莎竟然成了一位走路的天才!任谁也不能像她那样,通过走路把自己提拔了这么多。
其实莎莎心灵也是一半对一半的。出于对那些——梦寐以求做高干家儿媳妇“小女人们”的蔑视,她私下里跟刘亦冰说过:那叫什么高干呀,让她们看着,我非中央委员公子不嫁!刘亦冰被她吓一跳,以为她看上自己大哥了。刘亦冰了解大哥,他一旦被莎莎看上就会烫坏,到后来不死也得剥层皮。稍顷,才明白这不过是莎莎的“心劲儿”是为了灭俗才入俗,是似俗而非俗。后来莎莎又说:南方男人太精致了,我要调到西藏去,嫁给那片天下。听说康巴藏族男人,是世上最漂亮的男人。希特勒差一点用他们跟日耳曼女人交配,创造最优秀的种族莎莎说话时叉腰跺足,弄得身上香味四溢。她精神方面老这么一抖一抖的,爆出许多个火花儿,闪闪烁烁。
刘亦冰不幸和她住一个屋,得拿出一半力气享受她,拿出另一半力气抵抗她。总之,一个日子撑得像两个日子那样爆满。“冰儿”这名,就是莎莎斗胆叫出去的。她一叫,她们都跟着叫,马上就定型了,成批推销出去。冰儿本来是家里亲人专用的、很亲切的名儿,经那么多人口里一过,就败味了。非但如此,还冒出一批仿制品,什么:莎儿,晶儿,曲曲儿,苹苹儿几乎每个姑娘都衍生出一个带“儿”的昵名。搞得像贵族小姐商标。
莎莎大约谈过一个排的男友,练得贼灵灵的,每个男友都以为她只爱自己。直到冰儿替她急了,审她:到底和谁好?别再乱宰人了。她还说:“没人!”再带上一句:“早哪。我都不急,你替我急什么?”似乎刘亦冰别有用心。
事情就是这样:莎莎既然在男性中有那么多朋友,在女性中也就会天然地四面树敌,这才摆得平。而莎莎对待男友和女敌,所取的态度又恰恰是颠倒过来。比如和男友说话,她狠声狠气的,轻嗔薄怨的,耳提面命的,就像我被你们这些狗男人谋害了。要是碰到她的女敌,她反而热乎乎地拥上去,亲热地扭在一块,想得不行的样儿,什么疙瘩都化掉了,几乎要和人同使一份心肝。以致刘亦冰说她:你要是搞政治肯定是个武则天。感觉好着哪,不学都会。莎莎笑眯眯道:“冰儿你真阴暗,看人先往坏处看!如此歹毒的话,你怎么能微笑着说出来。”
莎莎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对象?这已经成了个大悬念。加上刘亦冰这个悬案,这屋里就有了两个大案。周围人都揩亮眼瞧,等她俩栽!而且以为:不栽才怪!万一她俩真不栽,那可就叫太多人失望了。即使冲着群众感情,她俩之间也该栽一个。万一她俩都找上了白马王子,那将可能引起公愤。再说,又是白马又是王子的,天下有那么多吗?
刘亦冰与许尔强定情的那一天夜里,她回到宿舍,心儿扑扑跳,很想将此事告诉莎莎,听听她的欢笑与赞赏。也许她会假惺惺称羡,但即使是假话,刘亦冰也爱听。她太需要听点什么了。一进宿舍,刘亦冰就发现不对,莎莎躺在床上,面如死鬼,塞着耳机听音乐。显然是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之后,才赶紧做出听音乐样子的。再看,莎莎哭过,眼晕儿乌青,头发乱蓬蓬。刘亦冰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莎莎。细想一下,没有哇;不放心再想一下,还是没有。
于是刘亦冰伏到莎莎床边,柔声问:“你怎么啦?”
“哼!这下你高兴了吧?”莎莎虽然背对着刘亦冰,竟如看见了她表情似的。
刘亦冰一呆,默然无语,退回自己床边坐着。莎莎动了下身子,可怜地叫着:“冰姐,我是说她们该高兴了,不是说你。”
“唉,你心太深了,能淹死个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总算认识他了!”
“坐起来说嘛,不然我瞅着你就害怕。你不像你。”
莎莎一团身,带着仇恨从床上坐起来,怀里仍然紧紧搂住毛毯。两只大眼一眨,精神气随之贯注全身。以致刘亦冰望去,莎莎叼着那悲痛就跟叼着把刀似的。
其实呵,莎莎的男友并不多,只是由于动静大,给外界的感觉就像多得不行。莎莎呢,也故意加强这种感觉,仿佛身后真的追随一个兵团。她这么做并无具体目的,只为心头舒服。那些男友中,有一位是莎莎真心喜爱的,名叫季墨阳。他的好处单独看还看不出来,和其他男士一比,就比出来了。“长得帅,男人气极足,层次丰富得要命,随便撂出一句话,你听了要过好一会才笑出来,句句都迷人。在他身边,我就觉得自个缩得小小的,老想偎着他。在他人身边,我可从没那感觉”莎莎若吟若叹,全然是一副虽恨之入骨、又恨不起来的模样。刘亦冰听了才知道,上周末,季墨阳跟莎莎断了,因他发现莎莎男友太多,用情不专,天性也不专。
刘亦冰插声道:“他说得太对啦,你就是水性!”
要断而未断时,莎莎以为那是季墨阳的醋意,对此还暗中快活:也该叫你知道一下有多少人追求我。后来真的断了,莎莎又咬定牙根“晾他”不信他不来找她。她以为自己再坚持一刻季墨阳就得屈膝,以为这是爱情必有磨难。同时,也该趁此刻叫姓季的知道她的价值,以及得到她是多么不易。她以为现在这些曲折与苦痛,将来回味起来才甜蜜呢如果她连这最后一刻也坚持不住,将来在他面前岂不更矮一截么?再说,哪有女的向男的求爱的事儿?尤其是她莎莎。
看看已等到秋凉,眼见草木一天天萧瑟,每天早晨莎莎都觉得冷,快叫寒气埋了,而季墨阳就是不来。她决定找他去,只求个真真切切的“了断”她拿上季墨阳留在这的一本书和他以前的全部通信——只找出两封,季墨阳不喜欢写信——预备气昂昂地归还他。同时,也将她给他的信统统索取回来。要断咱们就彻底断,彼此不留遗物。她去找季墨阳的路上如同赴刑场那样视死如归,一遍遍构思着:到了他屋里,我就把信朝桌上一摔,跟他说:“把我的拿来!”或者不,我应该平静地把东西放桌上,然后一言不发,等他把我的东西还我,我仍然一言不发地离去在快出门那一刻,他忽然受不了,叫住我,拦住我不让走。他颤着说不出话顿时,两人的泪水、悲伤、痛苦,破口而出。
莎莎一遍遍心历其境。
到达季墨阳宿舍门前,莎莎敲门,没人。她沮丧得差点虚脱。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他竟会不在。她一转身,蓦然看见季墨阳,他正和一位姑娘远远地走来,那姑娘身材颀长,裙子下的两条腿真漂亮呵。两人若即若离,想亲昵又不敢太亲昵的样儿。莎莎迅速躲开。连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了。
刘亦冰诧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没听你说。”
“上周末。”
刘亦冰一想:五天了。这五天里莎莎跟没事人似的过来了,今晚才说话。一个偌大悲痛,她竟能搁五天之后才掉泪,她变得好厉害,看来非得痛苦才能使人深刻。刘亦冰猛然泛起一阵快意,暗道:报应!猛见莎莎眼神一闪,她自觉心虚,便热乎乎地扑上去搂莎莎,脸贴着脸儿,恨声道:“那小子,我认识。我去跟他谈谈,保证不给你掉价,只叫他说个明白”
“不!你别去,”莎莎挣脱刘亦冰的拥抱,冷冷地“说不定他会看上你的。”
刘亦冰惊叫:“你把我当什么人啦?”
“别生气噢,冰姐。我不是说你,是说他。他眼光可贼啦,一看到你别的姑娘去了没事,你去他肯定动心。唉,这是跟你,要跟别人,我还不肯说呐。现在我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事儿也想不下去。我怎么办啊?”
刘亦冰不敢告诉她,自己跟季墨阳已经认识多年了。她看出莎莎提防着自己,莎莎乱归乱,灵气儿一丝不乱。她沉默了。做为女人,刘亦冰素来以为莎莎比自己有魅力,而且能将魅力超水平发挥。刘亦冰并不嫉妒莎莎的魅力,但多少羡慕她那超水平施展魅力的本领。一点魅力到了莎莎身上,立刻能扩大成一堆魅力。这不是靠魅力而是靠施展。她俩在一个屋住着,由于莎莎越来越外向,刘亦冰也就给逼得越来越内向,也越来越矜持了。其实,刘亦冰自己明白,无论讲身材容貌,讲家庭背景,讲个人素质,她样样不比莎莎差,只是她甘愿把自己收藏起来,而莎莎也喜欢把自己抖擞出去。弄得每一方都像在陪衬对方:莎莎因为老把自己抖搂出去而收获着男士的崇拜;刘亦冰则因拒绝崇拜而收获着矜持。实际上,好些男士来找莎莎,其实不是找莎莎,是顶着莎莎的名儿来接近刘亦冰,是踩着莎莎当路走,好到刘亦冰身边来。这微妙处,刘亦冰从来不告诉莎莎,只轻轻地享受着某种满足。
刘亦冰呆片刻,忽然道:“莎莎,我有男朋友了,定了!”
她把自己和许尔强的关系告诉莎莎,见莎莎愕然不语,心里很兴奋。她让莎莎吃惊了。
很多年以后,莎莎才告诉刘亦冰。那天夜里她忍了好久,终究没开口,是因为她太知道许尔强是个什么东西了!这小子早就追求过自己——刘亦冰一点也不知道。当时莎莎很想把许尔强写给自己的、几封怪肉麻的信,拿给刘亦冰看,让刘亦冰躲开许尔强。但是她不敢,因为刘亦冰那么兴奋地说“定了”莎莎太知道恩爱与怨愤挨得多么近,有时近得使人错认。好些当年给小两口当过红娘月老的,穿针引线的,到后来想做个朋友都做不成,小夫妻瞧你硌眼,讨厌!再说呢,自己的事都弄成这个惨样了,怪丑的,还有什么资格宰人家?许尔强也是人呵,让人家有一条活路嘛那一夜,她心特软。
刘亦冰将莎莎的沉默视为默许,她决定去和季墨阳谈谈。心理上已将季墨阳拎到面前,一着一着训诲他。在训斥的过程中,心理上愈加饱满。当然,也由于她身后正倚着一个杰出的许尔强,要不她不会膨胀出那份心气儿。她太想把自己看上许尔强的事,告诉季墨阳。她要告诉他,许尔强多么了不起。让季墨阳明白,他比你强多了!
24
刘亦冰一个电话打到帅府楼党办,用近乎命令的口吻把季墨阳拎出来。叫他过15分钟在帅府楼后花园等她。季墨阳没有问原因,也没有说来不来,只说了声“知道了”那语气跟刘达一样,似乎他们这种人永远不会有吃惊的时候。刘亦冰晓得,尽管季墨阳在电话里寡淡,但他不敢不来,即使她约了他而自己没去,他也会准时到位。
刘亦冰没骑车,沿着松柏小径,徒步朝帅府楼走去。这条路稍远点,但是这条路有树为伴,走着顺心。她走过了许多院子,穿过许多道门岗。外来人会觉得这些院子和门岗是重复的,走着走着,就在这座巨大迷宫内走糊涂了。而她在这里面行走,却有一种拥有者的感觉。整座大院都是她家的外延,她的巢穴,她的世界。她出生时,一睁开眼下来就已在大院里了,她在这里面已行走了20多年,仍有许多地方她至今没去过。这院子太大了,很轻松地就把她的20多年装进去了,还有很多人一辈子装在里头。
在军区大院内,裹着若干二院和许许多多小院。它们不仅是地理或地物范围,更主要是职能与权威上的划分。大院里有司、政、后三大部,每个大部都占据一座自己的大院;每个大部又都有本部的工作区和生活区,各叫做“二院”;每个二院还衍生出各个住宿区或工作小区,叫做“小院”;此外,部门首长一家一幢楼,每家小楼都划分出一个院落所有的大院二院小院和院中院,合到一块,才组成这其大无比的军区大院。
各种院墙:矮墙、花隔墙、影壁、金属栏杆,以及冬青树、紫藤丛、花圃造型、长长的林带它们实质上也统统是墙的演化,也起着墙的作用,只不过以装饰效果掩盖了墙的实质。这一切,使大院像个超级蜂巢。里头的人们天天忙碌,干什么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他们不仅在隶属关系和工作范围上越来越细致,而且在生活各方面也越活越精致了。
除了看得见的墙以外,大院里还有一些无形的墙,非走到它跟前了才一头碰上。比如,东区二院那座湖青色建筑物,很普通的老楼,连着一条很平淡的老路,路面上并全无阻隔,地上连个禁止通行的标志也没画。但是散步的人们走着走着,差不多都在同一个位置止步,然后掉头返回——就跟撞到墙跟一样。就在人们止步的地方,15年前确有一道电网,老楼当年是档案库,一般人绝对不能走近它。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但墙的感觉已锲在人们下意识中了。人们只要撞在自己的意识障碍上,就跟撞墙一样会止步不前。
各种院落们或者翘露在外,或者匍匐于内,它们都环环相扣,如同一个个器官卧伏在大院躯体内,相互之间牵连着无数神经血脉。只要你不当心敲了一下这幢楼里的办公桌角儿,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能感觉到自己被敲了一下。如果这座小院着了凉,那么,远远地那座大院或者二院也会受惊打个喷嚏。这只巨大的蜂巢,簇拥着一种共同触觉,涌动着一种奇妙的生物般的天然沟通。
当然,某些方面又隔膜得要命。
刘亦冰有回到司令部情报局一处看个朋友,把那个住宅区一楼的住户几乎都打听了一遍,发现,居然没人能确切地说出本单元里各楼层住户的姓名。而且,说不出邻居们的姓名也罢了,他们对此居然也没有一点不安。至于她要找的那个朋友——她认为是一位在军界大名鼎鼎的情报技术专家,居然真没人知道他住哪儿。后来,她根据电话号码查到了他的家,敲门进去的时候,已经跟打了个战役那么累了。她跟朋友痛聊一场,又发现:他对几千公里以外国民党驻金门、马祖等岛的守军情况了如指掌,甚至对一个小小的连长多大岁数、月薪几何、思想倾向、有否同性恋等等都知道,却不知道自己楼上住的是谁,不知道自己部长的夫人是谁,更不知道,正在他客厅里乱窜的孩子是谁家的。他每天在大院碰面的,并与之寒暄、微笑的人,他起码有一半不认识,却只管朝他们亲切点头。
刘亦冰说他“活得都要活晕过去了”!
他说,不该我知道的事,干吗非要我去知道?那些事,应当由该管那些事的人去管。他已经习惯于吃饭有管理处管着,看病有门诊部管着,用车有车队管着,水电钱粮都有相应的部门管着他不但给人管习惯了,更给人管得很舒服。
刘亦冰从朋友家出来的时候,深感治理这大院的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大院本身,就是天才造物。随之,她也更加理解父亲了。父亲从他那只高背靠椅上,一直延伸到大院里每片草叶上。
这儿:院儿越小权威越大,院儿越小越有气质。“小院”搁口里叫叫可以,绝没有人真敢把小院们看小下去。比如帅府楼,天下谁人不知它?
大院腹部,也就是大院肚脐眼那儿,有两幢相接的老楼。外部造型是清宫风格,内部装饰则彻底是西方别墅。它们晚清年间是太平天国英王府,后来曾是国民党军官俱乐部,再后来成为美军顾问团官邸,如今则分别是司令部办公室的一处与二处。帅府楼伫立在此足有百多年了,因为楼内发生过太多的历史事件,它已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来几经装修改建,外壳却一丝一毫不许变动。所以,它现在只剩这张皮是历史文物,内里装置是国民党时代营具设备,而在里头办公的却是共产党人。因为它太老了,也因为它那富有风度和富有历史内容的“老”在人们心目中唤起的大块感觉,大院人便在心里供着它。
帅府楼内的水曲柳地板,踩上去至今不会吱吱乱响。护墙板上的花纹依然灵动可人。木质门窗因为年深日久,反而透出金属光泽,如嵌在石中的古铜。门前那个卫兵——就气质而言,肯定是上个世纪就已站定在那儿了。而那儿,也正是历史上放岗的位置:清朝的绿营,太平天国的王府亲兵,国民党的中央警卫团,美军顾问团的海军陆战队士兵,以及今天的大院警卫营三连。老楼四周,有十几株合抱粗的柏树,以天穹般气势将老楼包住,且又允许光线战栗着游进来,楼内因而冬暖夏凉。秘书们一边办公一边呼吸着带树叶味道的空气,臀下坐着当年蒋介石坐过的椅子,打开美式老掉牙了的保险柜,苦忙于各色文件材料。
干部们走到帅府楼内,一般不会再穿过它往前走了,大多数公务在这里便已办掉。所以,大院里许多人至今不知道、或是知道但没有来过——老楼后头有一片迷人的园林。
园林是将自然地表稍加雕饰而成的,有湖水、山坡、幽径面积不大,由于设计得法,仍给人以走不到头的感觉。特别是,越走越发幽静,从办公室带来的许多念头可以在这里换掉。让人面对一块苍古的太湖石,或者面对一段虬根,再产生新的念头。虽然大院已有足够的幽静,但这里的幽静是浓缩着的、匍匐着的、历史性的、隐私性的,谁来到这里,这里的幽静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现在园林已经衰败,池水死去了,太湖石歪歪斜斜,草木们透出股山野味。因为缺少管理,园林里一切都在自生自灭。一部分山水衰败了,一部分草木们因为脱离了人,又重新逃归自然,被周围的土势地脉消化掉了。园林像一只闭住的眼睛,沉落或者沉思在大院深处。
刘亦冰很小年纪就知道这地方,从卧龙山大院出来,穿过军区大院北角门,顺一条甬道朝右边一拐,经过锅炉房、花房和一个废弃的哨棚,便可以潜入园林。走这条路,带有点非法的性质,沿途荒芜冷僻,堆着一些杂物,隔墙是保卫部的军犬房,稍有动静就发出吠叫。这段路是大院躯体内的盲肠,一般无人通行。但是,也正是这非法使刘亦冰感到战栗的愉快。一脚踏入园林时,她愉快得都要疯了。这成了她自己的神秘瘾头。
园林里有寥寥无几的扁柏、银杏,它们和别处的不同。别处的林木仿佛是寄生在别人的山坡上,而这里的每株树,都生长在它们自己的山坡上。叶片尖上带着绒毛,绒毛上匍匐着光。在这枝叶和那枝叶之间,似乎并无空间,而是分明地跃动着枝叶们的势头。草们一概叫不出名来,柔软得叫人替它担心,阳光轻轻落上去,便把它们统统按倒,同时释放出迷人的气味。刘亦冰走过去,它们迅速淹没她的脚印,弄得她每次离去,浑身是草叶味儿。池水呆着不动,嫩极了,似乎搁不住一个念头。但它们又那么沉静,瞧着简直可以从水面上走过一个人去。刘亦冰在这里经常感觉着,要替它们说些什么才舒服。
很久之后她也明白了,她许多少女隐秘悬挂在这里,她曾经用自己的念头指导这些草木生长
刘亦冰看见,季墨阳踩着露在草叶外面的石头朝自己走过来,便道:“才来!好难请噢。我一个电话打过去,你们办公室的人非要问我是谁,叫什么名字,找你有什么事。真是的,一套审人的恶习。搞那么严谨干吗?”
“这得问令尊大人。有什么样的司令,就有什么样的部队。”
“我问的是你。”
“我想,大概因为你是女士,嗓音又好听,他们借故和你多说几句。唉,你应该说你是北京军委办公厅的谁谁,震他们一下。他们肯定相信,因为没人敢跟他们开这种玩笑。”刘亦冰抿嘴儿笑:“坏!”季墨阳仍道:“然后呢,你再多给我打几次电话。这样啊,我在他们眼里的位置也不一般了,肯定。”刘亦冰跺足嗔笑:“坏透了!”
季墨阳望望四周:“怎么又挑这个地方?这林子里的青蛙蚊子都会打小报告。”
刘亦冰不语,只一个劲地看他。忽然恨道:“你和莎莎好,不告诉我!”
季墨阳静默片刻,说:“你和许尔强定婚,告诉我了吗?”
“假如我和许尔强断掉,你能和莎莎断掉吗?”
季墨阳霎时间凝定,直视她,状如面临险情。
“别紧张,开你个玩笑。”刘亦冰笑了。
“这玩笑开得太恐怖了。”
“告诉你吧,我快结婚了,下个月就结掉算了!我心里很乱。当然,我很喜欢许尔强。知道吧?他有些地方像你,像从你身上逃出去的人。不过你们俩绝对合不来。你呀,一辈子最多是个小军官。他将来——我简直难以估计。他是这样的人:当他说要达到某一高度时,心里其实想着是那高度的三倍。我担心他现在爱我爱得要死,将来又会不满足。尽管他现在除我以外,绝对没有其他女友,但我想他这辈子绝不会只有我就够了,这一点我很有把握!唉,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这些话你不会生气吧?本来不想跟你说什么的,一说就叫我说乱了。告诉你,下个月我结婚——我说过没有哇?准备到西沙群岛去,到只有椰树没有人群的地方去走走我一想到结婚就紧张,可是想到椰树海滩又高兴得要命,恨不能马上就结婚。这些事搞得我心慌慌的,干脆一闭眼结婚!迈过这些屁烦恼就没事了。你说对不对?唉,要是我跟上你了,肯定也不会满意,我俩整天吵架,互相折磨。但我们打了也是烂做一堆,跟你肯定是另一种味道。”
“你以前说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咯咯咯”刘亦冰悄笑。并且不管季墨阳的反应,强调着“当时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你什么记得吗?”
“说我是一个奢侈品,”刘亦冰想想,昂然补充道“很对!”
季墨阳看表“我只有20分钟时间,从这跑回办公室还需要7分钟。所以在我说话的时候不要打断我好吗?处长在等我的文件——准确说,是我在等处长开完会后送文件去”
“骚什么劲哪,我特喜欢打断你的话!什么了不起的文件。”
“冰儿,你把我弄到这来,好像只为弄双耳朵听你说话。”季墨阳拿目光劈她一下,全身其他部位仍然风度严谨。刘亦冰叹口气,替他想:20分钟,能说什么呢?20分钟,你还不如别来呢。兀自呆住了。
季墨阳说话了。他的口吻完全是在分析一个问题,致使刘亦冰感觉他早已将要说的话准备好了。既然话都准备好了,岂不说明他来这之前已猜到她的目的了吗?那么,自己在他眼里岂不陈旧到毫无新意的程度了吗?“冰儿,你我之间太熟悉,彼此都能把对方看得透透的。你要结婚了,我真替你高兴,连送你什么礼物我都考虑好了。”刘亦冰惊喜得大叫:“真呀?”季墨阳根本不理她,说自己的“刚才你的忧虑——我相信是婚前的不安,没什么大了不得。不信咱们打个赌:明天就让你和许尔强失恋,你看你痛苦不痛苦。”他赶紧做个手势,以便把刘亦冰一句要出口的话按回口里。“你总喜欢把自己弄得苦唧唧的,叫我看好像是弄点苦色来打扮自己似的,真要苦到痛处,苦到绝处,你又会害怕!其实人都是这样,缺什么,嚷嚷什么。嚷嚷到后来,自己也信以为真。我说,婚姻是一桩人生大事,但前提是自己的大事,与别人无关。所以你犯不着征求我的意见。”
“我偏要征求你的意见。”
“唉,我早说过,小事上多征求别人意见,大事上一声不吭自己拿主意。这就是我的意见。毛泽东打三大战役前有把握吗?没有。他怎么说的,‘赌一个新中国!’多伟大的直感,咱们都学着点。太复杂的事,就叫直感来选择。”季墨阳看着刘亦冰木呆呆样儿,问“首长是什么意见?”
刘亦冰似觉意外,愣了一会才道:“反对我和他们家成亲,我这事把爸妈搞得压抑死了。哎,你不是说不问别人意见么,干吗问我爸的看法?”
季墨阳不睬她,兀自细细品味着说:“压抑死了”
“怎么呀?”季墨阳沉思的样子叫刘亦冰害怕。
季墨阳笑笑:“许淼焱和兰柏艾可要快活死了。”
“你他妈的别阴阳怪气好不好!人家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你还”刘亦冰骂着,刹那间有模有样地哭了。“还从人家的痛苦中找刺激,”季墨阳替她说下去。刘亦冰狠狠点下头。
季墨阳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生怕她一哭起来没完没了。他按捺着掏手绢给她的欲望,因为一旦递给她一条手绢,她将哭得更带劲。他说:“我隐隐约约觉得,首长的意见是对的。”刘亦冰抬头看他:“你劝我别和许尔强结婚?”季墨阳摇头“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首长意见有道理。他们冷静,他们对你适合要什么,恐怕比你自己都更清楚。而你呢,往往是爸妈越反对,你越来劲。一桩没人反对的爱情,在你看来反而就没刺激了。”
刘亦冰恨恨地捶着身边的草地,叫着:“你到底想说什么呀,绕啊绕的,我不懂。”
季墨阳苦笑:“看看,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彼此闹不懂,还老在一起说个没完。算算,我早就讲了,你别征求任何人意见,自己决心既定,一往无前就是了。”他看表。再看看刘亦冰,踌躇着。
刘亦冰看出他想走了,就等她发话让他走。假如她不发话,他不敢硬走。她说:“你知道莎莎和我一个宿舍吗?”
“当然知道。”
“那你和她谈恋爱,谈了那么久,干吗不告诉我?起码可以向我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让我帮你参谋参谋。我和莎莎是多年老友,吃住在一起,对她我可是熟悉透了。”
季墨阳差点笑起来,一转脸忍住了,道:“是我让她别跟你说的。我不想成为你俩之间聊天的对象,没完没了地穷聊。好端端的一个我,会活生生叫你们嚼烂掉的。”
“告诉你,她爱你。”
“知道。”
刘亦冰被这句简单而自信的回答,气得愣了片刻:“那你爱她吗?”
“她会是一个好妻子。”
刘亦冰惊道:“你们决定结婚啦?”
“是我的决定。还没问过她。”
刘亦冰呆呆地,不由得想那天夜里莎莎烦恼欲绝的样儿,手揪着身边的草儿,浆汁把她手指头都染绿了。她努力平静自己。说:“听我一句忠告吧,曲莎不配你。她心眼小极了,又爱打扮,撒娇,虚荣。比如有次我们去野游”季墨阳打断她:“我知道!”刘亦冰默然半晌,低声道:“说完了。你走吧。”
“先送你走,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偏要在这儿坐一会,你走你的。别管我。”
季墨阳思索片刻,掉转头就走。刚走出几步,刘亦冰又叫住他:“还有件事。”季墨阳站住,目视刘亦冰,不语。
“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对吗?”
季墨阳点点头:“永远是。”
“有件事我不知该怎么办,又不能问任何人,只好问你了。”
“说吧。”
“你知道的,我不是处女我不想欺骗许尔强。我准备在婚前告诉他,我曾经和一个男人发生过一次性爱关系,是谁我死都不会说的!我只是觉得,既然成了夫妻,两人之间就不该有任何秘密了,要不还算什么夫妻呐?这事儿,要坦率就该在结婚前坦率。可是,我又怕他不会原谅我。我不是怕他不跟我结婚——这我根本不怕!我怕的是,结婚后他又为此后悔,又跟别的女人做什么事,而且,坦坦然然的我、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连爸妈都不能问,只好问问你了。你比我了解男人也了解我。”
话音刚落,季墨阳沉声回答:“我认为不该告诉他。而且永远不告诉他。”
刘亦冰呆了好久,轻轻地点下头。
“我走啦?”季墨阳柔声问。刘亦冰噙着热泪,使劲不让它掉出来:“你走吧。”
季墨阳真的就走了。
25
他走到一座假山后头,站定在那儿,远远盯着刘亦冰。他看见她脸伏在膝头上哭泣,哭得双肩乱抖,露出雪白的脖颈,他几乎能嗅到那片肌肤的味儿他看见她哭够了,掏出一面小镜照了照,抹鬓,整容。之后她站起来,朝面前一丛蔷薇花乱踏乱踩,直把它们踏烂了为止。她朝前走出几步,又碰到一丛蔷薇,中间并肩盛开着两朵大碗儿似的花,格外触目。他以为她又要践踏,她却弯下腰,将那两朵并蒂花朵采摘下来,托在手掌上走。半道上,她撕开它俩,扔掉一朵,只托着一朵花,遥遥地走出了园林。
他独自在假山后头,思想许久,循来路回到办公室。他坐在没写完的材料前发呆,忽然门口有人走过,才急忙抓过笔继续往下写,直到下班,也并没有任何处长找他。
当天夜里,刘亦冰与莎莎下了夜班回到宿舍,按照常规,她们聊一通才会睡。刘亦冰本不想告诉莎莎任何事,见她干枯且慵懒的样子,心内不忍,就把季墨阳要和她结婚的喜讯说给她了。莎莎顿时泪水花花流,搂着刘亦冰“冰姐冰姐”叫不休,然后,打开小柜,提出一堆巧克力、开心果等各色小吃,逼着刘亦冰把事情经过一字不差地说给她听。这下子刘亦冰困窘不堪,她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如何找到季墨阳的,跟他怎么说的;季墨阳又是如何回答的,他怎么怎么地喜爱莎莎她一边说着一边提心吊胆,脸上还得保持些许微笑。莎莎兴奋地追问季墨阳怎样爱自己,任何一句话都死叼住不放,字字刨根寻底。刘亦冰才体会到谎话说不得,特别是在老爱说谎的莎莎面前更说不得,不小心说了一句谎话就得用更多的谎话去圆它。她累得要死,莫名地生出股恨意:“行了行了!睡吧。明天你去问他。”
莎莎生疑了,万般委屈地道:“结婚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他也该先告诉我啊,怎么能先跟别人说呢?”刘亦冰只得装做没听见,端个盆子去盥洗室了。是呵,莎莎说的是,结婚这事连自己的未婚妻都还没说呢,怎能先跟外人讲呢?又想,他既然跟自己讲了,岂不是把自己看得比莎莎亲密么?再想,这下子给墨阳惹祸了,待明天莎莎找他问,他怎么跟莎莎说清楚呢。管它,这小子有的是办法,准能把莎莎说得乐呵呵地
过了半个月,刘亦冰和许尔强结婚了,接着到天涯海角蜜月旅游。待回到军区大院,就听说季墨阳和莎莎也结婚了。她进入宿舍,看见莎莎的床只剩下光光的床板,床头柜和衣柜也都空空荡荡。昔日贴在那半边墙上的画片、年历,挂在那半边窗棂上的小雪熊、洋娃娃,统统摘取一空。由于去掉了美丽的饰物,那半边的墙壁、床架、桌面儿,都像残骸那样难看,以往被遮盖着的疤痕裂纹,此刻统统跳出来。莎莎没和自己打声招呼就搬走了。
门旁偎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护士,在刘亦冰身后猛然大叫一声“嗨”刘亦冰吓一跳,转脸气恨恨地看她。她并不认识她,而她竟敢这样放肆,现在的小年轻真疯。真敢!
“你是冰姐吧?我叫凌凌,院务处让我搬这屋里来住。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开门呢。结婚好玩吧?带糖来没有?”凌凌呱唧一甩臀,坐到刘亦冰床上,掀开枕头朝底下看。
“放下,”刘亦冰跺足喊道“你给我听好,住这可以,但是第一:不许翻我东西;第二:别叫我冰姐。今后谁都不许这么叫我了。”
刘亦冰一直暗中关心季墨阳和莎莎的婚后关系。听到他们如胶似漆,心内便怏怏地;听得他们吵过一架,又替他们提心吊胆这种怪怪的情绪持续了好久,直到她自己坠入婚变,被更恶劣的情绪所替代掉。
一天夜里,刘亦冰从梦中惊醒,左rx房阵阵刺痛。她起来打开灯,对着镜子观看胸部,看出双乳不对称。她手伸到左乳深处慢慢揉着,揉到一个边沿清晰的硬肿块。这不是她的rx房——她怕极了。看着那从未哺育过的雪白的乳峰,暗道:我要死啦我真不幸,什么灾难都落我头上。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就我倒霉。我快死啦
刘亦冰被确诊为乳腺癌,迅速送到上海进行手术治疗。癌肿并没有扩散,她被切除了一只左乳之后,不久就康复出院了。可是,在她自己和在旁人意识里,她终究是死过一次而没死透的人。她表面上看已经万念俱灰,心如枯井,往日那种骄野高傲之气尽去,一言一笑更加楚楚可人。她的衣着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庄重素雅,益发衬托出脸上一副空灵容貌。她习惯于独处与沉默,经常是若有所失,或者若有所思的样儿。她比同龄女性多出一股中年妇女的风韵,又远比中年妇女娇嫩年轻因此,在外人,尤其在异性眼中看去,她反而具有一种说不出、品不尽、成熟而别致的魅力。她被大难摧残一番,竟然宛如重新出世,分外迷人。
刘达更加疼爱这个不幸女儿。几次应当携夫人出席的场合,他没带吴主任,而是带上了女儿。刘亦冰在众多夫人中,行止有矩,言语不俗,很轻淡地就占了上风。
那几年过得很快。一滑,就过去了。
刘亦冰在那几年里养成一个习惯:每夜临睡前要独自出来散步。时间或长或短,有时散步散到快12点才回家。夜深人静,清风明月,林木为伴,孤影相随她在大院内轻轻地走着,从远方的楼房那里嗅到白日里太阳留下的气息,夜风透身而过,残叶在脚底很贴切地硌她一下。天一亮,这些残叶就会被警卫营扫尽,使路面干净得不像条路了。小径花圃林带,白天朗朗触目的一切,在夜色中都朦胧着,都若有若无着,于是整座大院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好喜欢这种独自拥有一座大院的感觉,好喜欢此时万众入梦惟她独醒的感觉。她常走上大院中央主干道,那是大院的主脊椎骨,两旁有合抱粗的法国梧桐,银白色树身融化在夜色里,一股一股地蔓延开,浆汁味儿水似的在树身上流淌,她一头撞进梧桐气味中,偷偷地醉去,狂浪地醉去蓦地,一家的婴儿夜啼了,声音顿时把她钉在当地!她好难受,挪不动腿,非要等那啼哭声终止,她才慢慢离去。又有时,她听到某幢楼里小夫妻吵架,双方詈骂声刀刃般把夜撕裂、击碎,她贼似的赶紧逃走,总觉得那声音太像自己所熟悉的某个人。渐渐地,她知道了哪幢楼内哪户人家夜里躁动不安,便绕开那个住宿区走。渐渐地,她对夜中的大院有了几块心爱的地方,今夜走这块明夜走那块。每一块地方对于她都是赴约
回到家,如果刘达在,肯定没睡。刘亦冰就会推开父亲的门朝他笑一下,刘达抖抖手中的报纸或文件,也朝女儿微笑一下。刘亦冰关上门离去,两人这才会分别入睡。
大院的夜哨,最早知道刘司令的女儿有“夜游”的习惯。他们不敢惊动她,但是却不免窃窃议论,把她这个习惯暗暗传播开。
这天夜色如水,刘亦冰追循着一缕怪好听的草虫细鸣,走进了炮标小区。她散漫地踱着,正踱到好境界。心中块垒尽去,沿途空无一人,草木气息湿润浓郁,只见半个月亮浸在园中小池内,在细流的鼓舞下不断地跳跃,像要从水中跳出来。她好是喜欢,拿心捧着它,口舌衔着它,渐渐偎到水边上。忽听一声低呼:“冰姐”她被戳破了似的,身体一松,朝喊声那儿望去。她原以为那是一堵假山,现在才看清,是个人坐在那儿,裹着军大衣。那人体态艰难地站起来,摇晃着。“是我哎,冰姐。是莎莎。”
刘亦冰呆立片刻,才朝她走去,莎莎立刻歪倒她怀里,狠狠搂她一下,再放开,咻咻喘着,借月光细细看她。口角颤动而无言,那浓浓的情谊已使刘亦冰窘迫。刘亦冰感动地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怯声问:“莎莎,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
“等墨阳,唉我看见你走过两回了,没敢喊。”
“我随便走走。你等他,怎么不在家等?看多晚了,还坐在这冷石头上。”
莎莎没说话。刘亦冰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怔怔地问:“几个月了?”莎莎呻吟道:“六个多月了。”刘亦冰急忙替她把大衣裹好,扶她走到旁边杉树下,那儿有一只露天长椅,两人在长椅上坐下。莎莎似泣似笑地:“看我多傻,坐这么近,不知道边上有只椅子。”
“感觉好点了吗?”
莎莎不做声,捉住刘亦冰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肚子上。刘亦冰触到莎莎腹中跳动,一阵一阵地,电流般涌及她全身,她抑制不住地发抖,双眼湿润,身体弯曲,竟似要伏到莎莎怀里,去搂那未出世的婴儿。她喃喃地:“呀,真好肯定是个男孩,蹬得那么厉害。”
莎莎用带抱怨的欣慰口气说:“他表面上讲男儿女儿都好,心里可是想要一个女孩。”
“为什么?”
“他说他自己就是个男的,够够得了!不想再重复自己。”
刘亦冰沉默半晌道:“太晚啦,回家吧”
“不。家里空空荡荡,我受不了。”
“季墨阳到哪里去了?”
莎莎软软地指着前面花园中一排小楼,其中,有两幢楼还亮着幽幽的灯光。“我猜,他不是在宋部长家,就是在王顾问家。”
“唉,他没告诉你到哪儿去的么?”
莎莎默认了。耽搁一会解释道:“我也不问的。要是他知道我在冷地里等他,他会发火。在这儿我能看见他回来的那条路,只要他一从那盏路灯下走过,我赶紧跑回家去”莎莎强笑着“他从来不知道我出门等他。冰姐,有时我想呀,不结婚可能更好。像你现在这样,想上哪就上哪,夜里都不怕。我是不行了唉,很多事,和我们以前想的不一样。”
莎莎对于季墨阳在部里的情况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他颇受领导器重,同事赏识,办事精明稳重。就这一点情况,还是别人那儿听来的,季墨阳自己从来不告诉她。结婚之后,他几乎是贪婪地工作着,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都不在家。就是星期天不得不呆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是在屋里踱来踱去,或是抱着本书死看不休。时常读得兀自笑起来,也时常将书一摔,叹息连连。问他笑什么叹什么,他仍然不说。最近几天,他显然憋了一肚子忧虑,仍然不跟莎莎讲。她追询不舍,他便哈哈一笑,用几句笑话搪塞过去。莎莎从部里其他同志夫人那里得知,原来部里二处的处长位置出缺,季墨阳正在和另一位同事竞争处长职务。那位同事资历比季墨阳老,但季墨阳比他能干。部里对此取舍不定,居然将两人都报上去了。这个处长职务对于季墨阳十分重要,假如他能当上,他就在同龄干部当中领先了一大截,在下一次干部调整时,又当然地处于优选地位。这意味着:一步领先,就可能步步领先;而一步落后,也就可能步步落后。更何况,二处是部里的核心处,历任部长,几乎全由从二处处长升任的听说,那位同事已将政治部党委家都走了一遍,到处做工作,礼品也不知送了多少。又听说,方案已大致敲定,分管干部工作的副主任,准备将那位同事上报军区,提拔当处长。
昨天晚上,季墨阳十分绝望,突然把这一切都跟莎莎说了。发狠道:他走路子,我也走路子;他送东西,我也送东西!季墨阳将家里几样爱物——高白釉瓷器、田黄石、一幅明代仕女卷轴,以及结婚时朋友送给莎莎的玉壶收拢到一起,分成几份,预备一份份送出去。这时候,莎莎在边上哭开了。她一面哭一面鼓励季墨阳:“你去试试吧,只管去!我一点也不心疼东西,我是看你憋成这样,心里难受。你不到关键时候,不会这么做。”
刘亦冰不禁惊叫:“疯啦,你们!”她万没想到,堂堂的季墨阳,也会为区区一份处长席屈膝。她以前怎么一点没看出来。要么是季墨阳变得厉害。
莎莎冷冷道:“我们和你不同,没人敢这么逼你。我们叫人道得不这么干不行了。”
刘亦冰忽然意识到,她要再吃惊的话,莎莎就会恨她了,于是也赞同地:“是呵是呵,生活嘛。”
季墨阳提着一只公文包,包里塞进礼品,朝副主任的小楼走去。莎莎为使他安心,临行前就上床睡了。半小时后,季墨阳回来了,满面沮丧,道:“我不行,我是个窝囊废。”他在副主任门后小林子里转悠许久,怎么也进不了门,终于还是回来了。
刘亦冰松口气:“墨阳是个好人,做不惯那些事。”
“昨晚坐到深夜没睡,写了份转业报告。他不干了。”
刘亦冰笑了:“这不可能。”
莎莎看她一眼:“还是你了解他。我以为他真不干了,可天亮后,他再看一遍报告,撕了。今天夜里,没告诉我,又提着公文包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我好害怕。为当一个小小的处长,就已经弄得人提心吊胆了,要是当上了呢?要是将来还谋着当部长呢?要是当上部长还不满足呢?这几天他胃病又犯了,痛得身子乱拧。这叫什么活法嘛。”
“我比你熟悉他们,我家经常来这些人。对他们来讲,这些是事业,全部乐趣都押在上头。我们觉得受罪,他们觉得其乐无穷。墨阳早晚也会同他们一样。你看。”刘亦冰拽莎莎一下。路灯下面现出一个身影,正朝这里走来。
这时候,莎莎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让刘亦冰事后想起才寒透了心的动作:
她用力推了刘亦冰一把:“你快走吧。”显然是因为事急,她连冰姐二字也顾不上叫。刘亦冰后来想明白了:她内心深处——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肯承认,不愿意刘亦冰和他见面。
季墨阳并没有看见她们,从不远处朝家门走去。刘亦冰朝他身影“哎”地喊了一声,喊完之后才后悔——因为莎莎正用尖利的手指,猛地制止她!
季墨阳快步赶到她们面前,黑暗中看不出他是否吃惊,只听他亲热地说:“是你啊,散步么?”莎莎道:“扶我一把。”季墨阳连忙扶起莎莎,低嗔:“谁叫你出来的。”莎莎不语。刘亦冰道:“她在等你。”季墨阳道:“我没事,到几个朋友家看了看,完了顺便散散步。好久不见了,走吧,请家里坐坐。”
“太晚啦”刘亦冰语意含混。
莎莎跟着邀请:“冰姐,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肯进么。我做点夜宵给你吃。”
刘亦冰这才明确地、快活地拒绝了:“等下次吧。我先走了。”他们没有留她,象征性地送出去几步,季墨阳在左,刘亦冰在右,两人将莎莎裹在中间。然后他俩在路口那么站住脚,看着她离开。
刘亦冰走出不远,又匆匆地回来,她样子似有点激动,言语变快了:“你不是胃病犯了吗?我家里有进口的雷尼替丁胶囊,是他们军区首长用的广谱型胃药,你可以拿两瓶去,试试效果,估计不会差。另外,我有几个很可信任的朋友在北京总部工作,我不敢说他们手眼通天,但是,如果正好碰上一些很关键又很微妙的事我保证他们会乐意帮你的。再见。”
刘亦冰转身便走,步履匆匆。她感觉自己那番话说得很尽兴又很尽意,真是无比的痛快!别的不讲,光这几句话,她莎莎就一辈子也说不出来,她只能也只会苦苦地、提心吊胆地在夜地里傻等,还不敢给他知道。可自己哩?这是她和莎莎的区别。越是关键时刻,这种质量方面的区别就越发显现出来。她要帮季墨阳,可又绝不能找父亲——那样反而更糟。
刘亦冰将今夜的事一段段品味过来,且走且叹的。她发现,刚才自己和季墨阳相处时,谁也没称呼过对方姓名,径直就说起话来了,那种感受——就好像两人整天呆在一块,差不多呆腻了似的,而实际上,她和他起码一年没见了。她再想想,记起来:算上这一次,婚后才第三次见季墨阳。这一次还只是黑地里说话,根本看不清人样儿。几年了,他俩谁也没有故意回避对方,但事实上却是那么遥遥地远离着,这岂不是一种更固执、更默契的回避吗?
刘亦冰今夜散步没散够,她又从小径开头处,重新散起步来。夜极深了,残星针尖般缀在空中,夜气氤氲托人欲起,小虫鸣声如炽,天地混沌却又说不出的清宁,正是极好的夜境。
26
蓦地,刘亦冰听到一缕薄薄的哭叫声,这声音搁在白天根本不会入耳,可搁在这甜滋滋的夜里,刀片似的就把夜划开了。声音再飘来时,她已经听出是莎莎。她朝85号楼底层望去,那里一片漆黑,哦,他们闭着灯吵。
刘亦冰被那缕声音拽了过去,快挨近那扇窗跟前了,她猛然意识到:这是窃听!她匆匆退开几步,感觉上已跟窃听拉开了距离,就在那屏息听。
“你骗我你老出去散步,她也老散步,你们在夜里头散什么鬼步!还说没见过面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那双眼睛多毒呵,我比你了解她她老子是军区司令,你不就看上这个吗”
刘亦冰几乎晕倒,昏昏沉沉走开,身体一软,竟跌在地上。那声音断续着,有许多失落的句子。显然那失落掉的比听到的更凶狠——她感觉是这样。那声音只是莎莎一个人的,始终听不见季墨阳说话,他为什么不开口?被吓住了,还是怕惊动邻居造成丑闻?——她感觉肯定是这样。她伏在草丛上哭得喘不过气,却一丝声儿不出。虫儿啾啾狂鸣着,那是虫儿的权利,不是她的。她不恨莎莎,却恨死他了,剜心镂骨地恨!“你为什么不暴跳如雷?为什么不替我狠狠揍她?你快拿把刀杀了她,我偿命!天哪,你干吗老不出声,你是缩头乌龟么,你怕什么怕?!”
刘亦冰回到家时,看见楼下客厅亮着灯,略微醒过神来。她估计是父亲在等她,快天亮了。她临进楼前匆匆揩脸,粗粗收拾一下衣容,然后沿过道走进小楼。路过客厅时,她依常规推开门朝里头笑笑——却看见不仅是父亲,母亲也在沙发上坐守着。她顿时笑不动了。
“月亮好么?”刘达抢在吴主任前面,朝女儿微笑着问。
刘亦冰感激地点头。刘达道:“该睡了吧?”刘亦冰说声“是”快步上楼,无声无息地扑进自己房间,扑到床上,扑进床上那片月光。身心霎时寸寸缕缕都化入月光中。
那两天,刘亦冰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白天失神地工作,夜里脑子却炸开般地兴奋,只得偷服大把的安定。待挨过来了,已觉得身心被劈掉一大半了。
大约是第三天上午,刘亦冰正在科里值班,忽然有异感扑上心来,顺着那感觉朝窗外一望,竟看见莎莎从走廊上向她的屋子走来。她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术钳,死死握在手里,心要跳出身外。莎莎在门口停住,楚楚动人地叫着:“冰姐哎”刘亦冰被吓得——完全是吓得,手一松,那把铮亮的手术钳掉地上。“冰姐”莎莎常叫,但那声“哎”不常有。她真想把那声“哎”狠狠戳回她口里,并顺着口腔往她肚里戳。刘亦冰弯腰拾手术钳,待直起腰后,她脸上已看不出异常了。
“哦,是你。”刘亦冰注意到莎莎腹部,行动似乎更艰难了。
“冰姐,你病了么?”
“没有。”
“刚才我好一阵担心,你脸色不正常。”莎莎关切地细瞧一会。
“心里闷。有事?”
“上次你说过的,雷尼替丁是这个药名吧?”
天哪,她还敢来要药!刘亦冰颤声道:“是的,雷尼替丁胶囊。我答应过的。”
“我想替墨阳带回去,行么?”莎莎小心翼翼地问。
“你等着。”刘亦冰出门,到更衣室自己的衣柜前,打开锁,拿出两瓶药,讷讷地站立片刻,长叹一声。拿着它出来了。
莎莎接过来,喜悦地看药瓶盒上的外文封皮,拿手抚摸着上面的精致商标。那一瞬间,刘亦冰也被她的喜悦神情触动。道:“我看过了,季墨阳完全适合服用。”
“太谢谢你了,冰姐!多少钱?”莎莎开始打开小坤包扣儿。
“什么钱?噢,你说它。讲什么话呀!快拿去吧。”
“不行啊,冰姐。你不收钱我们绝不能要,真的。”莎莎脸红红的。
刘亦冰在心里重复她刚才的话“我们绝不能”微微笑着,道:“既然你们这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药目前没有公开出售,我不知道价格呀。”
“你估计一下嘛。”莎莎恳求着。
“没法估计。它是军区首长的特权嘛。你怎么给特权定价?”
“那”莎莎掏钱了,似乎早有准备。她掏出两张崭新的票子“二十块够吗?”
“我看够了!”
莎莎把钱放桌上,明显地松了口气。稍顷,又怕人看见,替刘亦冰拉开抽屉,将那两张钱塞进去。“还有个事,冰姐哎。”
“说吧。”
“你上次说的,总部有几个朋友,墨阳叫我顺便问问是谁,看能不能和他们认识一下?”
“怎么啦,处长的事还没有落实,是吗?”
莎莎老实地连连点头:“拖住了。听说是僵在那儿,不知要僵多久。”
瞧她这么可怜,刘亦冰略觉解恨。扭开脸,想了好久,终于又是一叹。道:“这样吧,名字我不写了,因为你们直接找他们不好说话。我给他们挂电话,让他们找墨阳联系。你告诉他,叫他放心好了。成不成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会和他联系的,甚至成为朋友。”
“真的?”莎莎满面喜色。
刘亦冰怒道:“我说话算话。”
莎莎完全看不出刘亦冰在发火,她热乎乎地拽着刘亦冰胳膊:“冰姐,我不耽误你啦,我走啦。回家后,我就跟墨阳这么说啦?哎冰姐你还欠我们一件事,知道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事?”刘亦冰忍无可忍。
“你答应过的,到我们家来玩,老说老说老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亦冰呆呆地:“是的,我答应过”
“这个星期天就来!”
“到时再看吧。”
“说定喽!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把你爱吃的菜准备好,你不进门我们就死等,情愿浪费了也不下筷子。噢,对了!我会叫墨阳去找你,不管你躲哪儿去了,他总能找到你”莎莎走了,刘亦冰注视她臃肿的背影,方才跑光了的恨,突然又扑上心头。和先前不同的是,她在恨她的同时,也恨自己。她觉得自己这么善良,不倒霉才怪。
刘亦冰给北京拨通了电话,找到她的同学,直率地说了季墨阳目前处境,要他设法帮忙。同学哈哈笑着,使劲追问季墨阳是她什么人。似乎逼她承认是自己情人,若不承认,他就不肯罢休。“朋友,”刘亦冰道“正直而能干的朋友,其能力——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仅次于你吧。你们果然成了密友的话,肯定对你也有好处。不管怎样,这次太关键了,他要是得不到该得的东西,我不甘心。你就只当是帮我吧。”
同学说:“这个忙不好帮,有风险,要动动脑筋。季墨阳我认识,他所在的部门和我部有工作联系,我对他也小有了解,是个人才”同学在电话里沉吟着,片刻后道“我看这样吧,最近我们要组成一个重要文件的起草班子,从各军区调入。其他军区调的都是处长以上领导干部,你们军区嘛,我推荐他参加好了。成功的话,这几天将会指名借调他。”
刘亦冰疑惑着:“这一招行么,阁下不能再明确点吗?”
“我说亦冰你怎么老也长不大呢!这个办法叫他知道喽,不乐死才怪。你细想想,我能给你们部门领导挂电话,推举谁谁当处长吗?成不成且不说,那做法本身就害了他也害了我。只要我们上头调令一下去,等于表明了他姓季的在我们上面的印象,这点非常重要。此外,情况如果真如他所说的:僵在那里了,那么这办法肯定会起大作用。如果情况不是他说的那样——你我凭什么相信他的话都是真话?——那么这办法就只是正常的工作方式了。明白了吧?季墨阳要是真的快当处长了,这一招就能帮他当上处长。要是季墨阳没被部里上报处长,却想利用我们,谋取他本来就得不到的处长位置,那么此法也帮不了大忙。”
刘亦冰钦佩极了,脱口道:“你是说,能不能使他当处长,要看他讲的情况是否属实?”
同学含义丰富地笑了一声,接着和她聊起其他消息,不屑于就已经办完的事再跟她认真了。只在最后告别时,同学强调一下:“不管结果如何,反正你的忙我已经帮了。”
“我明白。我欠你一份情。”
刘亦冰接着给另一个朋友打电话。那位朋友更加干脆些:“别客气,欢迎指导工作。”跟着是粗豪的笑声。刘亦冰又将季墨阳情况复述一遍,并将同学的意见也告诉他。朋友便怪她不先找自己,却先找她同学了。这说明她心里还是有缓急亲疏之别。朋友说是既然找了他,而且他已有承诺,自己就不好在他之前再插手了。朋友认为,同学的办法确实是一个办法,同学越来越狡猾,这点狡猾应该多在大事上用用。朋友也承诺,如果同学的办法不成功,那么他再出马
星期天到了,刘亦冰没准备去季墨阳家做客,但是她在家呆着没出去。正如她所料的,莎莎没挂电话,季墨阳也没来邀请她。
一个月后,刘亦冰听说季墨阳当上处长了,她由衷地替他高兴。虽然不能肯定是她的同学或者朋友起了作用,她仍然拨了电话过去,感谢他们。同学毫不讳言地承认是自己起了关键作用,但他也感谢刘亦冰,说她推荐的季墨阳确实有水平,来京突击了几天,整个文件的大架子全靠他拿下来的,而那些来帮忙的处长都不如他。他对季墨阳很震惊,很欣赏。他说,他已跟墨阳成了密友。然后就“墨阳墨阳”地聊起他来了,把姓也省略掉了。
刘亦冰预感到,从此以后,这位同学和季墨阳的关系将超过自己。她为他们双方介绍了一位朋友,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双方都抛开自己,向更有力的对方奔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天,刘亦冰再也难以克制这种被弃的感觉,突然冲动起来,想见到季墨阳,想径直到他家去。她记起莎莎的产期快到了,便有了口实,准备了两样婴儿用品,给季墨阳挂电话。她想让他主动提出邀请。
“季处长,猜一猜我是谁?”
“冰儿,别挖苦我”季墨阳欢叫着。
这声冰儿叫得刘亦冰激动起来,她好几年没听他这么叫了。此外,还说明莎莎现在不在家,否则他不会大声喊她昵名。她听着季墨阳款款地诉说在京时的经历,语气亲切得像一个恋人,他甚至把一些他们男人相处时的隐私也说给她听了。她听了只是傻傻地笑,身心俱醉入他的声音里,恍如偎着他似的,自己竟忘了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季墨阳在一句没说完的话上忽地卡住,刘亦冰听到边上有动静,她想是莎莎回来了。电话咔嗒一声断线
快下班时,刘亦冰看见莎莎头发有些零乱,趔趄着朝门诊部赶来。她知道是来找她的,便冷静地迎上去。她俩在门厅那儿相遇,莎莎咻咻喘个不停,眼仁儿红红,噙着泪,神情可怕地死盯着她。刘亦冰想拉她到屋里说话,刚伸过手,莎莎便尖叫“别碰我”周围人闻声都朝她俩看。莎莎抖抖地掏出几封信,当刘亦冰面狠狠撕,一下一下地撕刘亦冰认出那是自己离婚后于最苦恼时写给季墨阳的信,里面不乏一些旧日私情,可它们怎么到了莎莎手里呢?莎莎将信撕碎,劈头朝刘亦冰掷去。刘亦冰挥臂一挡,恍惚觉得身上什么东西断裂了,碎片落满她头脸,再从头脸掉地上。
刘亦冰僵立着。莎莎一手捂着大大的腹部,一手指定刘亦冰脸,正欲痛骂,忽然噙着泪哧哧冷笑。她叫着:“刘亦冰,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低头看一看吧,你那只假rx房都掉到肚脐上了!看呀看呀,大家快看!这女人是假的呀”
那几天很热,刘亦冰只穿丝质衬衣,戴着乳罩。刚才她用力躲闪时,左胸的乳碗扣儿断了,乳碗从衬衫里掉下去,一直掉到腹部才被腰带挡住,她竟没有察觉到。于是,她此刻呈现出非常怪诞的模样:整个胸部一边高一边低,而肚子上却凸起个拳头般的疙瘩众人在莎莎的惊叫声中纷纷朝刘亦冰看去,都愕然瞠目。他们和她们,原本还有不少人觉得莎莎蛮横,内心正气她,此刻突被这罕见的景象击中,一时间竟失去理性和善良,只剩下率真的天性了。不少人失声笑出来,待笑声一出口,半道上赶紧刹住,这时候理性和善良又回到他们和她们身上,便恨恨地斥责莎莎。
刘亦冰看清自己的模样后,恍如电殛,身子猛抖——几乎抖断掉,惨叫着昏倒在地。
刘亦冰被人们抬进急救室,稍顷,她醒来,抓起一把大号针管就往外扑。众人跟在后头撵,到大厅处才合力拽住她。她跺足哭骂,完全失神了。昏昏沉沉中,她看见季墨阳赶来,便又朝他扑。众人以为她要杀季墨阳,更加死命拦她——却不知她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只想死在他怀里
季墨阳衣冠齐整,虽是大热天,风纪扣儿也扣得挺好,军帽端正,镂眼凉皮鞋铮亮。他站在距刘亦冰十几步远的地方,愣住了。他发现莎莎悄悄离开家,是来追莎莎的。他看出这里已经出事了,但不知道出过什么性质、什么程度的事。因此,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眯着眼儿观察、判断。这时候,莎莎在大厅外,扶着一株细弱的小树从地上站起来,那树干被她沉重的身体压成一只弯弓。她一下一下喘息,无限凄清地喊:“墨阳哎!”
季墨阳扫她一眼,没动,仍然望着歪在众人臂膀里的刘亦冰。莎莎眼泪花花地,独自朝家走。没走几步,腹痛逼她弯下腰,她捧着大肚子嘶叫:“墨阳哎”像要小产了。季墨阳再不敢耽搁,掉头朝莎莎跑去,扶着她。莎莎一把搂住季墨阳的腰,似偎似扯地,两人快步离去
刘亦冰的一生已经在那座门厅里碎裂掉了。之后,她又变成缕缕残骸吊在众人口舌上。
在军区大院,刘亦冰原本引人注目。但是,知道她患过乳腺癌的人并不多,更绝少人知道她切除了一只左乳,安装上一只假rx房。机关干部们经此事才看出,刘达女儿那么漂亮的身材,凸起的乳峰——竟是假的!他们之间好多人以前连造乳术都没听说过,这桩异闻,在他们那里比莎莎的作恶更可吃惊更可回味,也更容易流言不衰。事儿越过军区大院高墙,渐渐渗入部队。到了下头,竟变质成:刘司令女儿和一个部长乱搞,叫部长夫人按住喽,提刀追到广场上,一刀把她的rx房砍下来
而莎莎早已被人们忘记,传播媒介连她的名字也搞丢了,却只顾将她提拔为部长夫人。
这里,仅有“刘司令女儿”是事实,其他已都是讹传。且是由善良而昏昧的人群,真诚地讹传着。因丑闻牵涉到令人敬畏的刘达,底下干部还舍不得说,非碰到信得过的人,才使舌尖儿递去这个机密——在递的同时,也意味着彼此信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亦冰除了上班,就足不出户。因她在路上走着,所有射来的目光——有意或无意的,认识或不认识的——她都以为是盯着自己胸部。只要是目光,就足以杀了她。自尽,出国,调离,出走她都认真考虑过,终究都没有实施,那些都太累人了。最后,她只剩下一个法子,那就是麻木。
偶尔在深夜,她也会恢复成旧日的自己,灵灵动动感情丰富的自己。她拿痛苦一寸寸把自己垫高了,俯览着季墨阳和莎莎,顺带俯览着天下苍生们。忽然发现:过去她十分瞧不起的莎莎,一个小县衙里的女子,竟比她能耐得多,强大得多!如果拿掉自己的司令父亲,拿掉与家庭背景有关的特权,个顶个与莎莎单斗,那么三个她绑一块也不是莎莎的对手。因此看来,那些不起眼的百姓们,果真就弱小么?不!他们谁也不怕她,只是害怕她所代表着的东西。比如父亲;比如权利;比如刘亦冰不禁朝那些东西靠得更紧了,也更爱父亲了。话说回来,百姓们对她所代表的东西的惧怕感情也是复杂的,这包括对世事不平的嗤之以鼻和敢怒而不敢言只是刘亦冰的生存空间极少给她提供这种感性认识。要她不要靠紧那些东西,就别难为她了。
季墨阳给刘亦冰打过无数次电话,每次,刘亦冰听出是他声音就挂掉了。终于有一天,季墨阳在一条小径上拦住了刘亦冰。小径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季墨阳依然军容齐整,神情肃穆,扣着风纪扣儿,道:“那天的情况,后来我全知道了。我想来问问你,你希望我拿她怎么办?随便你说。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刘亦冰脸上毫无表情,默然片刻,说:“我只想叫你知道,你欠我一条命。”
季墨阳颔首道:“是的,我知道。”
“这就足够了。”她越过他,兀自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