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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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日头总是讨人嫌的，清晨刚刚在出发的车窗外绽出一瓣温柔，弹指间便凋谢埋葬在帘掀起的尘埃里。然后是封藏，炽烈而又漫长。连回程时黄昏离别的背影，也是尘封已久里渐渐融化慢慢变冷的孤寂。绚丽，最后的绚丽，只是天边消逝的一朵云，如它出现时一般无人理会。

    朝暮匆匆，已足来去，城市像硌脚的沙子，被我抖落在远去的足迹里，却又在不知不觉间，筑成我下一步的脚印，如一颗烙上便剔不去的痔，赤红，似沙子滚烫的颜色。总会有两粒沙子，被我踩在脚下，一粒刺痛上一步，一粒刺痛下一步，步履之间只有一缝，一缝灼人，直跨朝暮。

    尘埃很大，我的旅途寄居在沙子的世界里，天空很小，阳光的历程投影在花朵的沉浮中，一缝，却不知是何等的距离，沙子滑落，花朵飘落，不同的重量承受着同样的结局，相距一缝，如眼中含沙，看到的仅仅是一线流影，相合一缝，如指间拈花，留住的往往只一痕浅笑。

    这便够了，总强过一无所有，虽则在别些的目光里，这确是一无所有的，从始至终，又由终到始。还未出发时，收拢的帘便像饿瘪的肚皮，在众人的指使操纵下，扑腾开去，把视野撕咬吞噬得只剩下一截森然。我的旅途，就是在这样的贫瘠中寻找出一抹血色，久已惨淡而又沁着未尽的鲜活。车开动起来，便和我的足迹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只我可以凭借的铁铸的鞋，无须抬起，也不必落下，只用了一步，驶在驶着，停即停了。车轮旋转，步伐便平整地向前方铺去，可为何我向前的步伐，却总是旋转成一个环绕起点的轮，依旧的依旧，惘然的惘然。单调的步子，让旅途顺势窄成了一线的辗转，如那一缝里的风景。

    帘像鞋底扬起的风尘，一路随着车势飘落不定，那帘与帘搭接的一缝，就眯出了几分闪烁的神采，称不上顾盼生辉，也不至于耷拉无神。流转的眼波是噙着笑的，简单的笑漾着最复杂的滋味，教我不忍伸手去撩起帘角的沉重，像挽不起一缕蓬过额头的刘海。旅程是我唯一可以偕行的旅伴，生动如睫毛的眨动，却也离我如此之远，我把眼缝贴在你的眼缝，你的眼睛便落入我的眼中，而我的心思也附在你的心里，放大如车厢的拥挤和寥落。天的蓝，树的绿，路的灰，还有折射出色彩的光束，在一缝的天地间，拥挤而来，无奈而去，伸出的手指来不及在窗外揩下一痕浅浅的印记，像挥别一趟他人匆匆的旅程。一缝之隔，送别着我的旅程，一缝之间，却是它们的旅程了，飞驰如白驹，并驾而行，绝尘而去，俱是苍白，苍白成一隙的空白。

    时间像空气般，在指缝间流失，没有重量，我却擎不起，而那些一缝间的风景又流落在何处呢？像一捧踩过的尘土，被风抖向前方，落在我还要途经的路上。一步之外，是另一个城市的热情，一粒沙子的热情，是整个世界的冷漠。阳光正火力十足，在一缝的正中，却也不可抑制地滑向回程的路，只把所有的热情，又粘回自己的裤脚。在一粒沙子的荒芜里，生长不出可以停歇的理由，我曾在这里满怀希望地驻足过，很久很久，离开时却没有一丝可以拾起的力气。像一朵醒在朝霞中的花，等不到晚云抚过自己的脸颊，枝头的逗留，只是一个彩色的泡沫，在一瞬间虚弱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永远睡去。不如早归，等着下一粒沙子来掩埋。

    依旧是来时的路，依旧阳光在侧，依旧只留下一缝，如门扉紧闭，从猫眼窥着人影浑浊，却不容许踏进来半步。帘后的阴影，是我的位置，掺杂着零碎的光点，像一碗清水沉降出几粒未熟的小米。只有那狭小的一缝是鲜明的，迸出无限的生机，却也衰老得快，芳华刹那间，纵然放眼去观，放手去拈，也不过落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罢了。一缝光景，看不分明，清晰的还是天的纯净，如眼白明亮，树的苍翠，如眸子净澈，路的黪澹，如眼影深邃，但即便青瞳侧目，也只是一念间的红颜。一念易逝，转瞬天边已然枯槁，泛着最后的血气，在一缝之间层层铺开时时变幻着色彩。月影浮现，不知在何时，静止成一钩瘦削的装饰，卷不起帘，也留不住云彩。只剩下一缝的夜色，旅程在夜色中穿行。

    终于停下，还是起点，车轮好像从来没有转动过，如我上一个年轮。一缝里的旅程太狭隘，容不下一只眼睛去搜索，一缝里的旅程太浅薄，放不进一根手指去拾撷。我的旅程就蜷缩在一缝，像蜗牛的蛰伏般乏味，像蜗牛的行走般缓慢，让所有的努力都钻进了伸长的蜗角里。这样的旅程，这样只有一缝，蹩足的旅程，也值得行走，值得诉说吗？我落脚在一粒沙子上，沙子带给我久已习惯的疼，一起跌落，像一个坍塌的世界，构建着坠花上的天堂。我在行走，一缝之间，我攀不住那一缝的边缘，旅程难停，唉，这一缝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