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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紧掩的房门“呀”然而开,一双纤细的手捧着一个银碟,上面放着象牙色的细瓷碗,碗上冒着热气。然后,—只脚迈了进来,一只女人纤细的脚
司烈睁开眼睛,一下子就十分清醒了。
在同样的梦中,他又看见一只脚,一只女人的脚。比在飞机上的那次又多看了些东西。
他有丝莫名兴奋。
这梦虽是“活”的,进展却很慢,往往要很久很久才会加添一些甚么。这次才隔了几天,真的,只是几天,他又看见了女人脚。
但是,这是个甚么梦呢?代表着甚么?梦中展示的一切和他有甚么关系呢?为甚么他一懂事就有这样的梦?
他看过很多书,最有可能,也最可以被接纳的是“前生的记忆”
梦是前生的记忆?谁也不能证实,然也没有甚么证据可推翻。人生里面不能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梦就是其一。
既然他已拥有这个特别的梦,对他也没甚么大影响顶多忍不住好奇,那么,就让它慢慢展现吧。
他是相信科学的。
若真是前生的记忆这么玄妙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但愿能找到科学上的依据。梦,会是生命的一部分?会是一个启示?一个预兆?
四天之后,司烈把九一一送回璞玉那儿。她正在家中的工作室中忙碌。
“我在学做陶器。”璞玉穿一条牛仔短裤、一件又宽又大的白衬衫,十足人鬼情未了女主角的扮相。
“其实你甚么都不必学,只要保持你的恒心,就做任何事都成功。”他打趣。
“不许取笑我,我不一定样样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她叫着。“至少我几年来一直为你好好的照顾了你的家。”
“为这件事正要请你出去大吃一餐。”
“啊。等我。”她跳起来,一面把那些末成形的陶胚放在一边。“等我十分钟。”
十分钟她果然从寝室出来,换了牛仔裤,换了件白衬衫,她不但冲凉还洗头,半湿的长发全拢在脑后,极潇洒。
“走得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司烈很自然的挽着她。
他从未把她当大人,甚至没当她是“女”人。认识她时她小,而且很男孩子气,他们之间就这样称兄道妹的交往到如了。
“你信不信有前世今生来生这回事?”他突然这么问。
“哦很意外你这么说,”璞玉耸耸肩。“宗教问题吗?”
“不”他把自己那个“梦”的话咽下来,不值得大惊小敝。“你爱做梦吗?”
“除非我玩得太颠,我是个无梦之人,”她坦朗真挚。“我不爱想太多事,我不钻牛角尖。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没有梦到过白马王子?”他笑。
“这世界还有白马王子?”她哈哈大笑。“现实小男人当道,我连白马也不要梦。”
“你受了甚么小男人气?”他问。
“别提了,不知是世界反常?或是女人太强,我已太久没见过一个男子汉。”她说。“不是我刻薄,现在许多自以为社会栋梁、社会精英们,呵呵,令人啼笑皆非。”
“人家惹你甚么了?”
“看不顺眼啊。”她叫。“总要像男人嘛。”
“当心嫁不出去。”
“宁缺勿滥。”她坚持。“嫁个不像男人的男人,我宁愿同性恋。”
“你是吗?”他故意大惊小敝。
“环境,情势所逼,社会的错。”她大笑。
“还有流离浪荡?”他看她一眼,很欣赏,很爱惜的一眼。
“请勿侮辱我的兴趣和工作,”她马上说:“我是艺术创作者。”
“真正的艺术家该像董恺令”
“董恺令只是个运气好加上背景好、环境好的画家,分清楚,不是我这种艺术创作者。”
“很有一点酸意。”
“她是时来风送,而我,是要经历自己摸索努力、前进、磨练才会有火花的,我们根本上就不同。不要拿我们比较。”她抗议。
“目前你到了哪种地步?还在摸索?”
“也许,”她不以为憾的笑。“但大致目标已定,也有一点小小成就。”
“居然称得上成就?”他夸张。“是甚么?”
对璞玉,他与对所有女人不同。她就是一块有绝佳潜质的璞玉,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与义务帮她凿磨成材。
“日本最大的百货公司在香港开了最豪华的分行,里面所有的布置装修摆设全经精挑细选,全是名家手笔,很多人说,这百货公司像艺术馆多过百货公司。”璞玉说。
“与你何关?”
“与我何关?”她不依的叫起来。“第一批入选的陶器全是我的作品,是在亚洲十多个地区的名家中选出来的。”
“哦”司烈真的意外了。
“只是哦?难道还不满意?”她不乐。“人家全是每一地区、国家的名家,只有我初出茅庐。你明白没有?”
他脸上、眼中全涌上喜悦,整个人会发光似的用一只手捉住她。
“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怎么不早说?这么好的事,我们要庆祝”他摇动着她。
“注意开车。”她笑起来。他的反应令她满足,满意。“早说,你也得给我机会。”
“该死的我。”他用力拍打自己。“现在,我们马上去看,你带路,我迫不及待。”
“明天一早去,百货公司已休息。”
“真扫兴。”他是说起风就是雨的艺术家脾气。“我们到百货公司外张望一下也好。”
“看不到,我的作品又不是橱窗设计。”她说:“还不如先选蚌好地方晚餐。”
“你作主。”他逍遥的开着她的九一一。
“吃斋,好不好?”
“英明神武的提议。”他愉快。“可惜那儿的斋菜哪有董家的精致呢?”
“还不简单,一二三直奔董府不就成了?”她不拘小节。
换一个人也许他会同意,但这次他摇头。
“我怕恺令另有客人。”
“怕甚么呢?加多两双筷子而已,董恺令才不会介意。”
“不”
“为甚么面对董恺令,你总是束手束脚的?你怕她?她又不会吃人。”她不以为然。
“我不好意思。”
“从来不知道庄司烈也会不好意思,”她乐得很。“董恺令是你克星,我看你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为甚么要拿她有办法?”司烈被惹笑。“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谈得来”
“她答应让你替她拍一辑照片了吗?”
“不。我没有再提过。”他摇头。“不肯就算了,我并不一定要拍她。”
“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你,大把人替她照过相,她又不老,”璞玉说:“她对你没信心。”
“不要讨论她,她不肯自然有她的理由,我不勉强。”
“全世界的女人中你对她最好,最迁就,最不同,”璞玉脸上尽是捉狭笑意。“司烈,良心话,是不是在暗恋?”
“璞玉。”司烈大叫一声,巨灵掌一把盖在她头上。“收回你的话,道歉,快。”
她任他的手掌在她头顶,只是斜眠着他笑,她是说中了他心事。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放开右手,摇头。“就算我暗恋她,有用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她耸肩。“希望不大吧?你比她小太多。”
“年纪算甚么呢?你不是比我小很多?”
“我从来没有暗恋你,我从来没想过我有没有希望。”她马上划清界线。
“你真可恶,璞玉。”
“这句话恐怕该秦佳儿怕你才对,”她熟悉了解他的一切。“人家对你是无微不至了。”
“吃晚餐吧。”他停妥车,推她下去。“吃得你胀胀的就没有废话了。”
“不是废话,总有一天你要面对。”高挑的她伴在他身边十分合衬,赏心悦目的一对。
“那一天我会躲进深山野岭,躲进千年古刹。”他拍拍她。
“这么怕秦佳儿?为甚么你还要接近她?她并没有缠你。”
“我不知道。”他下意识的皱眉。
坐定了,叫了食物,她压低声音。
“甚么叫做不知道?矛盾?”她眨眨眼。“你爱过人吗?董恺令?秦佳儿?或你那些散布全世界的女人?”
“小丫头多事。”他伸手捏住她鼻尖。“我不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我没有当你是。但你爱过吗?”
“让我考虑几天,”司烈笑起来。“有了答案第一个告诉你。”
“没有答案也不要紧,”她也笑,一种不示弱的笑。“这年代已不再讲爱,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心思呢?我会谅解你的。”
和璞玉相处是愉快的,因为完全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他们互相无所求。
所以往往司烈宁愿推掉佳儿之约来找璞玉相伴,这是很奇妙的情形。
“我不懂你和秦佳儿。你并非全对她无意,为甚么又冷待她?”璞玉问。“她对你一往情深。”
谁知道呢?司烈都想找个答案。
不知道是谁漏的风声,庄司烈回港的消息传开来,直接的,间接的,辗转托人介绍的想找他拍人像的人蜂拥而来,令司烈甚烦。
人像摄影根本不是他的专长,他也没甚么兴趣,可能名气吧?世界十大摄影家之一,有点办法的人都想成为他镜头下主角,仿佛真的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似的。
司烈一个也不接,全部推了,甚至是董恺令介绍的那个。
“我只有兴趣照自己想照的,喜欢照的人或物,不要勉强我。”他说。
“你可知请你拍照的人是谁?”恺令笑。
“只要不是你,我全都没兴趣,”他老实不客气的说:“除非你肯拍。”
“我老了,越来越怕照相。”
“与年龄有甚么关系?我要拍摄的是你的气韵、精神、味道、风格,你不明白吗?”
“我只是个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年纪越长越怕相机,怕它泄漏了秘密,泄漏了真相。”她淡淡的。
“透过我的开麦拉眼,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更有价值。”
“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她气定神闲,神态极美。
“不能为你造像,天下女人没有人值得我再用相机。”他坚持。
“你的固执很可爱,可惜找错了对象。”她说:“让我替你介绍这位想照相的小姐”
“不。”他决不考虑的拒绝。
恺令凝望着他好半天,笑了。
“以后你一定后悔,一定。”恺令说。
“如果先能为你拍一辑照片,或者我会答应你的朋友。”司烈说。
“你为甚么一定要我出丑?我那位小朋友只有我一半年龄,各方面有好条件”
“相机是不选条件的。”他说。
“说不过你。”她也不坚持。她能令每一个跟她在一起的人如沐春风。“告诉我,你在香港为任何人拍过照片吗?”
“有。璞玉。”
“啊!她。”恺令点头。“很适合的人儿。”
“别误会,她只是个小妹妹,甚至只是个小兄弟。”他有点脸红。
她瞪他一眼,有责怪的意思,责怪他拙劣的否认。
“真话,”他脸更红。“可以当面问她。”
“去接她来吧,今日是我斋期。”恺令说:“你们不是爱我这儿的斋菜吗?”
恺令表面上是绝对时髦的人物,甚么新潮玩意儿她都懂,但她却是吃斋念佛,每个月都守几日斋期,非常坚持虔诚。
“我不懂佛,但你看来不该是那种吃斋念佛守斋的人。”司烈曾问过。
“我为亡夫。”她说。
说这话时她脸上尽是暗然神伤,尽是思念深情,很令人动容。
一个女人为已去世三十年的人如此这般,也实在难得之至了。
司烈很想知道恺令和她去世丈夫的往事,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外间传说当然很多,甚么移情别恋啦,第三者出现啦,甚至说他死得有问题。但绝对不可信。绝对不。看恺令的一切就可看出她与亡夫深情义重,他们之间一定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恺令很少提及亡夫,她只以行动表示,以她的条件,二十年坚持守寡,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足以表明一切。外间的闲言闲语实在是多事之徒的中伤。
“也不见得。”这是璞玉的看法。“董恺令这三十年间十分出名是事实,但这事实我觉得有人为造成的因素。”
“不明白。”
“她并非以画出名,而是因其他事出名之后,别人才开始认识她的画,”璞玉清晰的说:“她的基金会当年很轰动。”
“你批评她名大过实?”
“这很难说,见仁见智,”璞玉直率的。“对于国画,很难有一个公论,多半是越出名的画家卖价越贵,而越贵也越出名。”
“你也懂刻薄?”司烈笑起来。
“不不不,我对董恺令没有偏见,请勿误会,何况她常常请我吃最好的斋菜。”
事实上恺令和璞玉真是一见如故,年龄相差三十多年的她们竟能成为好朋友,而能自然的有许多话题,那的确不容易。
不过,许多时候她们的意见并不相同。
“你真认为一种信仰必须吃斋念佛等等形式上的表现才表示虔诚?”璞玉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恺令。
“主要的是一份心意。”恺令永远的平心静气,润雅高贵。
“你每天念佛经?”璞玉充满了好奇。
“我上香祈祷,”恺令笑。“佛经能念得好是学问也是艺术,我差得远。”
“学问和艺术?”司烈不以为然。
“我有个法师朋友是比丘尼,她念大悲咒时即使不懂佛的人也泪流满面。”恺令说:“有人专程去听她念金刚经,长年累月的去,百听不厌。据说听完心灵平静。”
“你的朋友范围真广。”司烈摇头。
“法师为我说佛,解我疑困。”恺令说。
“你心中仍有疑困?”璞玉不能置信。“我以为你能为大多数人解疑困。”
“除去几十年造成的外在形象,我也只是个普通女人。”恺令脸上掠过一丝暗然。
“他的死至今仍令你不能释然?”司烈率直的关怀冲口而出。
恺令呆怔一下,成视邙美丽的脸上变色。那是一种令人不解之色,哀伤、不甘、暗然之外,分明还有着些甚么。三人之间有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还是璞玉先打开僵局。
“司烈是个最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她半开玩笑的。“现在我们是否可谈谈我的陶器?”
“陶器?”恺令吸一口气。
“我被香港的日本大百货公司选中的那一批,”璞玉慧黠的笑。“现在他们总公司也要一批。”
“昨天你并没有说。”司烈有点笨拙。
“今天一早发生的事,”璞玉好开心。“这令我真的有些骄傲了。”
“我喜欢女性有适度的骄傲,”恺令完全恢复正常“谦虚令美丽打折扣。”
“赞成之至。”璞玉大叫。“总觉太谦虚的女人有如抹了厚脂粉,难以接受。”
“骄傲嘿,也得有条件才行。”司烈总算想出一句话。
这场小小的“风波”算是度过,不过事后司烈一直想不明白,为甚么提起亡夫,恺令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就好像练功的人每个都有死穴一样,”璞玉顽皮的。“董恺令的‘亡夫’就是她的死穴。”
司烈就此记住,再也不敢在恺令面前提她死去三十年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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