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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亚的斯将他的身世跟我讲过以后的那个晚上,我再次进入了久违的梦境。笔直宽阔的大道通向远方,两旁是繁盛的树枝遮天蔽日,路无尽头,涣散着忽明忽暗的白光。我站在路的中间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周围安静地只有树叶和风奔跑的声音。尽头走来三个黑点儿,两大一小,大的两边小的中间,手拉着手的三个人。他们说笑着向我走来,我只认识中间的亚的斯,他走一步就高一些,最后当他们走到我面前时,亚的斯已经和现在一模一样了。乌黑垂顺的直发披在他的肩头,如雪的肌肤细腻得宛若缎子,几乎通透。我依然那么瘦弱,他将我拦腰抱起,飞奔起来,我搂着他的脖子,看着眼前的树干急速向后退去。我抬起头想问他去哪里,他说,回家,我们回家!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蓦地停住了疾驰的脚步,许久,他盯着前方自言自语,家在哪里!
在亚的斯似是而非的自语中,我从梦中醒来,安静地醒来,安静地想起一切,脑袋好像从来都没有疼痛过一样,一切向远去的流水畅通无阻地汇入大海,那片海是我和亚的斯初次相遇的见证者。于是我记起了亚的斯在那个落日如血的黄昏如何向我讲述他的身世。当时我们坐在湖边的一片沼泽地里,周围是半人高的芦苇和稗草,远处宽阔的湖边水域里有成群结队的火烈鸟觅食戏水,它们像一团白云徐徐移动。当亚的斯站起来大声吼道,我就是掉进了那片海,然后被冲向了沙滩。我看见那片白云瞬间腾空而起,变成一片绯红的云霞泼洒在水天相交的一隅。他说,我像你一样常常被痛苦的梦魇折磨,却不知道能对谁讲。那天的场面我一直记得,父亲和所有的船员被那群魔鬼般的海盗刺穿了喉咙,而我穿着唯一的救生衣被父亲推到了海里,才得以幸免。我曾经发誓,要找到那群海盗,为父亲报仇,可是我留在这里已有五年多了。五年多了!他伸出一只岔开五指的巴掌向我比划着,好像我对五这个数字毫无概念似的。他沉沉地说,五年多了,我居然还在这里!他用力抓住我的手,像把钳子紧紧夹住,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不安的表情。依旧慷慨激昂,谜鱼,答应我,等你长大了,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报完仇咱们就回家,回到那平坦宽阔的大路上奔跑好吗!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的目光令我目眩神迷。
我再想,如果亚的斯的回忆足够准确真实,那么说我的遭遇是否和他相差无几呢,是不是我也曾经和父亲在大船上遇到了海盗,然后我也成为万幸中那个不幸的唯一存活的家伙,也被海水推到了沙滩上,然后像亚的斯一样被拉维部落当作鱼拾到,之后据为所有,穿他们的衣服,吃他们的食物,和他们做一样的事情,只是思想的永远不可能和他们一样。我发现我并没有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任何厌倦和排斥,或许因为亚的斯在我身边。
(5)成年
日夜翻涌的湖水滋润着沼泽地里的天鹅绒草,它们像亚的斯的胡子几天之间齐刷刷从他唇边和下巴处光滑的肌肤上茁壮而强硬地生长出来。那天夜晚,全族人都没有去打鱼,它们聚集在一起,年长的几个男人围成一圈,在他们中间,除了亚的斯还有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黑人。族长说话了,他叽里呱啦像鸟兽一样说了一大堆我根本听不懂的话,然后做出一些手势。我知道他们要把亚的斯送走,送到深山去,七天以后如果他能活着回来,那么就表示他已经成为真正的男人。他将作为成年人成为部落里最新鲜的骨干成员,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但我不愿意他们把他带走,那将意味着我将有七天的时间孤寂的度过,就像他去打鱼的每个夜晚难熬的等待。亚的斯路过我时,垂头看我,那双充满野性的目光里同样闪耀着鼓舞和期许。他没说话,我仍然能看懂他的意思,我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和星星点点的火把,终于忍住了将要流下的眼泪。
最初的夜里,除非困到不行,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闭上眼就会想起他,不知道他在林子里过的怎么样,有没有饿到或者遇到野兽。在白天里,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深入丛林去找亚的斯,可每次都会半途而废,有一次还差点儿迷路回不到部落的栖息地。那天晚上我实在睡不着,翻来覆去,身下的草垫子悉窣作响,惹得同屋的黑人用充满愤怒的语气对我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我能猜到那无非是滚蛋的意思。我躲开他们,来到屋外的一棵古老的合欢树下。在白日里我已经看够它们羽状的叶片整齐的排列,粉色的绒花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我借助天光,爬到了树干的分叉处,像一只张开指头的巨大手掌,我就坐在手心里望着模糊的苍穹发呆。亚的斯叫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看见他爬到了我的身旁,问到熟悉的味道我才断定这是真的。我们紧紧地拥抱,我想哭,结果却笑了出来。他塞进我手里一样东西,用树叶包裹着,打开一看,却是一只鸟的大腿,香味牢牢地笼罩了我的鼻子。我咬了一口,然后放到他的嘴边,他迟疑一下,狠狠地咬下去。我们一口一口吃完时,他说他要走了,要是被发现的话,他就失去了成年礼的资格。我要送他,他说不用,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七天后,亚的斯背着一头强壮的雄狮回来了,他把雄狮摔在地上的一刻,所有的族人全部欢呼雀跃起来。我知道他们在赞赏亚的斯,我却只想赶紧走到他的身旁,闻到他的气息。晚上,族人们坐在一起欢庆,还有两头狮子是另外几个黑人打回来的,因此这个晚上整个部落的草屋上空都被浓密的肉香笼罩着。族长亲自将一串长长的象牙打磨而成的项链戴在了亚的斯的脖子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亚的斯更加令人折服,我相信不光我一个人在注意他。
开始注意桑来格始于那天早上,我在湖边等待亚的斯打鱼归来时,一群女族人到湖边汲水。那个有着纤细骨骼和腰肢的女人就是桑来格,她的双眼明亮发光,细致光滑的皮肤像是涂了油。布衣裙裾包裹着匀婷的肌肉,勃发的青春呼之欲出。本来我对她或者她的美丽充满了好感,但得知族长将要把她嫁给亚的斯作为妻子后,我对她有了莫名的深深恨意,并且迅速恐惧和孤独起来。
你会娶桑来格吗?我对亚的斯说。
不会的,我还没有报仇呢!亚的斯坚决地说。
我听说族里人马上就要让你跟她举行婚礼。
如果真是那样,我和你就离开这里!
(6)逃亡
如果真是那样,我和你就离开这里!说完这句话的第三天,亚的斯拉起我的手在即将步入黄昏的时刻沿着马基维湖西岸开始逃亡生涯。族长在前天晚上向族人宣布了亚的斯和桑来格的婚期,假如我们不逃跑的话,再过上一天,他们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亚的斯是不会娶桑来格的,他说他还没想过要娶任何一个女人,在没有为父报仇之前,他什么都不想做。我们所坐的小舟窄小狭长,亚的斯坐在我的前面使劲的划,急促的水声和我的心跳一样加速。在亚的斯努力想着如何顺利逃脱族人的追踪时,我却显得心不在焉。假如你为父亲报了仇或者你没有复仇的责任,那么你就会和桑来格结婚是吗,这个疑问像周围渐浓的夜色一样积在心底,挥之不去。
亚的斯料想得没错,在我们大约行至半夜时,拉维部落的族人还是追了上来。当时我们想停下来休息一下,不料愈加清晰的水声逐渐向我们靠近,其间还掺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他说,不好,他们追来了,人还不少。我第一次听到亚的斯稍显慌乱的声音,这种慌乱迅速感染了我,并且无限加剧。亚的斯说,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仰面躺下来不要动。说完他缓缓进入水中,在船的另一侧静静地漂浮着,一只手抓住船帮。他把船舱仅有的一点地方让给了我。我只能照做,将头放置船尾,一眼看见了晴朗的夜空,满天星斗令我有种客居他乡的久违感觉。划水的声音和人声在周围的空气里飘荡了很长时间之后归于宁静。我以为没事了,刚想开口,亚的斯嘘了一声,一只手掩住我的嘴唇。他让我睡觉,而自己潜入了水底。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空寂的黑暗之中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尤其在我发现亚的斯很久还没有浮出水面时,强大的恐惧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我盼望着亚的斯,盼望着日出。
亚的斯直到我即将崩溃的时刻才从船头的水面冒了出来,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他上了船对我说,咱们快走,他们在不远处睡觉,一共两条船,好像是八个人。他不敢使劲儿划船,怕弄出水声被他们发现,但在我们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还是发现他们的船遥遥地朝着我们追来。如同两条黑乎乎的鳄鱼在阳光底下奋勇前进,可怕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的接近,而亚的斯的后背早已汗流如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多么没用,对亚的斯来说是多么大的一个累赘,我不想连累亚的斯,做出了一个巨大的决定。我以为亚的斯会反对我的决定,可是他抚摸着我的眼眶说,那好,我先走,他们不会杀你的,等我报仇以后就回来找你。他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恋恋不舍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跳下水不见了踪迹。在水花溅起的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沉落水底不复存在,成为失魂落魄的一具肉体,被赶上来的黑人架到了船上。
回到部落后,他们用粗硬的棕榈绳把我绑在了一棵年轻的合欢树上。绳子差不多要勒进肉里,我却一点儿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心如死灰。我不知道为什么亚的斯竟然为了复仇放心地丢下我,他真的不会再来救我吗?我希望他来,更不愿意他过来,这里到处都是埋伏,如果他来救我的话等于自投罗网。黑人族长的智慧显然和他的年龄相符,他料定亚的斯会来救我,对我成为诱饵这一事实微微颔首。时光漫长而短暂,漫长因为亚的斯长期未曾出现,短暂因为每天的内容雷同。最后族长终于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了,他决定要以族规处罚我——烧死。那天白天很多人聚在一起声讨我的罪行,然后将我转移到一根木头上高高架起,下面堆满了干草和树枝。他们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约而至的除了夜晚还有亚的斯。我始终相信自己的预感,就像我的嗅觉早就闻到了亚的斯的气味。夜晚来到后,族长将在周围巡逻的人全部召集回来,他们以我和族长为中心围城一团,就在他带着严峻的神色哇哇乱叫时,那些草屋猛烈地燃烧起来。人群大乱之时,亚的斯像一只大鸟从天而降,为我割开了绳子。我万分激动,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流下来,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亚的斯见我的脚踝和大腿伤痕累累,干脆背起了我。在他想要冲刺的时候,一大群人拿着鱼叉和木棒树枝的黑人围住了我们。为首族长显然为那些失去的草屋心痛不已,他对我们两个大吼大叫,后面的人也跟着举起鱼叉棍棒声声呐喊。亚的斯放下我,吻了一下我的眼睛说,如果今天我们能够逃出去的话,我再也不想复仇的事情了,只好好地跟你在一起,照顾你,做你的哥哥!我说,好!然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我哭了。他说,不要哭,坚强点儿。他擦干我的眼泪转过身冲进了人群。
一把鱼叉进入亚的斯的小腹成为致命一击,接着他的后背和大腿都开始流血,我们的手抓在一起时,他已经气息奄奄,最后留给我的是一个努力盛开的笑容。我没有哭,也没有眼泪,缓缓而有力地拔下他腹中的鱼叉。上面还流着他温热的鲜血,我要让我们的血流到一起,唯一的办法是将它刺进我的胸膛。我听见呼啸而来的鲜血喷薄而出的声音,它们流到了我和亚的斯的胸膛上,将我们俩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2005年9月10日
北京知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