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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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有可能，真想回去那个夏天，重爬那座山。

    离我家好远好远的地方有一座山，这座山并不高也不陡，而是线条圆润的蹲在那里。江南人很形象地唤作这类山叫馒头山。因为旧时开采石材留下一个偌大的口子，好像这座山张着嘴巴，所以人们一直叫作开口山。若是下过雨，山脚下那条五泄江就会汹涌澎湃起来，溪边的鹅卵石混着溪水里的各色小鱼，可爱至极。若是下过雨，山上那些采石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石坑就会积满水。下过雨后的一切组成我们童年岁月里最华丽的篇章，而这样的篇章，我们只是小心翼翼地翻阅了若干页，之后再也没有去触碰。

    我们小小的脚，得爬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片清凉而袖珍的水塘之地，因为是石坑，所以蓄的水特别干净，能看见水底的石缝，以及石缝间游弋的小蝌蚪。蝌蚪们总会占据最有利的时间和空间，在石坑里的水彻底蒸发完之前完成从蝌蚪到青蛙的蜕变，而后一跃，离开这最初的摇篮，奔向更广阔的田野。

    带着我第一次爬开口山的是我的表姐，那时候我不过七八岁，而表姐也不过十多岁。一个扎着一条长长长长地马尾辫，一个梳两只冲天的羊角辫；一个穿着碎花的棉布衬衣，一个却将鼻涕抹在淡蓝色两用衫上。表姐会哼唱一首又一首歌，从“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到“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热情的太阳吻得表姐的脸红扑扑的。我也跟在表姐屁股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唱。歌声落下的时候，山路两边的野花就悄无声息地被我们握在手里。野花有各种颜色，黄的、粉的、红的，还有淡绿的。最喜欢的是那种奶白色的小花，像一朵又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开得随处可见，开得漫山遍野。我总喜欢摘下一簇簇的小“向日葵”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的几朵别在羊角辫上，装模作样地挥舞根本不存在的水袖，嗯嗯呀呀唱一句温婉的却是五音不全的越剧。笑声就会此起彼伏落在山间每一寸裸露的岩石上，然后再重新迸射回来。其实，那不过属于一种叫马兰头的野菜。

    山上的石头相当奇特，有一些很脆弱，只需轻轻一敲，就会敲下好些碎末，用手轻轻搓几下，那些石头的粉末就会在手心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像山顶洞人似的用硬一些的石头不断敲击着那些软一些的石头，将散出的粉末一把把抓在手心，然后高高地撒过头顶。日光刺目，我却分明看见那些粉末飞舞的姿态异常柔美。而后，粉末结束舞蹈，纷纷落在大的小的绿色植物上，服帖得很。

    那一次我在水塘间跳来跳去，终于掉进了其中一个水坑。落水的脚从水里提起来的时候，鞋子里还盛了一尾蝌蚪，满是欢喜的模样。我倾了鞋子，将那尾蝌蚪放回了水坑。继而在水坑里找到了那块硌了我脚的石头，是一块青绿色的山石，长条的形状，表面光滑而细腻。我是带着这块石头回家的。这块石头一度被我视若珍宝，藏在我的百宝箱的最底部，而后又用来作镇纸可是许多年过去以后，当我再一次翻箱倒柜企图寻找那块山石，却再也寻它不着，踪迹全无。它，去了哪里？是回开口山去了么？

    再后来，学校组织春游去了开口山。那时应该是小学四年级，还有三个来实习的年轻老师。我们漫山遍野地攀爬寻找，只为找到一张事先隐藏好的纸条去领奖。我们用鹅卵石搭建一个又一个歪来倒去的灶台，生火、做饭。我把橘子塞进米粒当中，结果煮出来的饭难吃得很。我们挥舞队旗，我们踏踏地在搭石上跳跃，我们穿梭在一竿又一竿芦苇丛中，我们放肆地把最天真的笑声丢进那年春天的空气中。

    彻底终结我的开口山情结的是我上初中后的某个春季。我和好友阳结伴而行，一路上山。开口山的嘴照样张得很大，树木照样茂盛，石块照样脆弱。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倏地拦在我们必经的山间小道上。恍若惊天霹雳，我立刻转身推搡身后的好友阳，大喊一声“快跑”只听得耳畔的山风呼啸而过，身边的野花、小草、石子也被我们一一抛在身后。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却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奔跑而驻足，竟然不依不饶地跟着我们一路尾随而来。哪里来的勇气，哪里来的力量，声嘶力竭的“救命”响彻云霄。我们的奔跑与呼救终于惊住了那个男人，也惊醒了山脚下农田里忙碌的人们。我们安然地离开了这座据说已被疯子盘踞的却给我们带来过无限快乐的开口山，而心的某处，却依旧余波未定。

    奔跑的时候，我曾随手捉住了路边的一尾狗尾巴草，可我更愿意称它为灯芯草。灯芯草，多么温暖且明亮的名字。他们说，无数的灯芯草聚在一起就可以成为一支火把，照亮黑暗，照亮脸庞。我在一直想象这样一个画面，我的手里握着灯芯草扎成的火把，绕着一个又一个水坑行走，看山顶明月煌煌，听身边鸟虫悠悠，更有两三只，甚至更多的萤火虫围过来，绕着我的灯芯草火把旋转舞蹈，像天上的星星。

    等我长到如此这般年纪，灯芯草的故事开始变得悠远而绵长，更多的时候只是梦的一角，用来偶尔点亮日渐暗淡的心灵。没有人，会再跟我一起爬上开口山，捉蝌蚪，砸碎石，摘映山红了。

    车子经过开口山，山顶立着高高高高的发射塔，而树木变得不再蓊郁了。山脚下的农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我想，那条五泄江，也该隐没在这一片喧嚣中了吧。

    想到这些，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带着儿时所有关于这座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