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难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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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父母从贫瘠的土地上“解救”出来一直是我的夙愿，我也一直为此努力着，还好幸得老天垂爱于我，使我终于有了这个能力。千呼万唤后母亲总算同意了，母亲60多年来一直生活在那个小山村，从没有走出过，来到城市的母亲觉得到处新鲜，并且像个孩子似的充满了好奇。一段时间过后母亲平静了下来，却又显的没着没落，常常半夜起来在客厅里坐着，白天也念叨一些不太明白的事。妻子说是不是她哪儿做错了，惹母亲不高兴。其实母亲的心事我懂，因为我也常常梦回那片土地。醒来时两眼饱含着热泪，为什么眼里饱含着泪水？莫言在他的小说爆炸里是这样说的，因为爱它爱的太深沉。

    十年前，当我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那片土地上辛勤劳作时，我对那块土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它耗干了祖先们的心汗，也正在消耗着我的生命。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比牛马付出的还要多，得到的却是贫穷的生活。夏天我们在酷热中煎熬，冬天我们在寒风中战栗。一切都看厌了，岁月在麻木中流逝着，那些低矮、破旧的房屋，那条干涸的河流，那些土木偶般的乡亲，那些凶狠奸诈的乡干部当时我曾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能幸运地逃离这块土地，我决不会再回来。所以，当我爬上装运新兵的列车时，当那些与我同车的小伙子流着泪告别时，我连头也没回。我感到我如一只飞出了牢笼的鸟。我觉得哪儿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我希望车走的越快、越远越好，最好能开到海角天涯。当车停在了离那里只有300华里的时候，带兵的人说是到了目的地时，我感到深深的失望。多么遗憾这是一次不过瘾的逃离，故乡如一个巨大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但两年后，当我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我的心情竟是那样的激动。当我看到满身尘土、满头麦芒、眼睛红肿的母亲从打麦场上迎着我走来时，一股滚热的液体哽住了我的喉咙。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故乡对一个人的意义。对于生你养你、埋藏着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

    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站是童年，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他开始感觉饥饱寒暧，发为悲啼笑乐。他从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眼神，亲族的逗弄中开始体会爱。但懂得爱的另一面——憎和恨，却须在稍稍接触人事以后。乡土的一山一水，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星一月，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而且可能祖祖辈辈都植根在这片土地上，有一部悲欢离合的家史，在听祖母讲故事的同时，就种在小小的心坎里。邻里乡亲，早晚在街头巷尾、桥上井边相见，音容笑貌闭眼塞耳也彼此了然，横竖呼吸着同一空气，濡染着同一的风习，千丝万缕沾着边，一个人为自己的一生定音定调定向定位，要经过千磨百折的摸索，前途充满未知数，但故土的烙印，却像春蚕作茧，紧紧地包着自己，又像文身的花纹，一辈子附在身上。

    托马斯？沃尔夫说过：“我已经发现，认识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一个异乡去找它。”（托马斯沃尔夫讲演录一部小说的故事）他的话引起我强烈的共鸣——当我置身于故乡时，眼前的一切都是烂熟的风景、丝毫没能显示它们内在的价值，它们的于众不同，但当我远离故乡后，漂泊的久了我便感受到一种无家可归的痛苦，一种无法抑制的对精神故乡的渴求便产生了。你总得把自己的灵魂安置在一个地方，所以故乡变成了一种寄托，变成为一个置身都市的农家孩子的最后的避难所。而母亲60年安土守命，现在却也随我成了故乡的游子，曾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现在也成了母亲精神的归宿。

    人一离开乡土，就成了失根的兰花，逐浪的浮萍，飞舞的秋蓬，因风四散的蒲公英，但乡土的梦，却永远追随着他们。